第二十八章
这边挂羊头,卖狗肉的祝家弟弟,实则姓邱名松的已同那,他一看便是按着块肥蟹不会细咂的穷家犬挂上了情分,带来的两壶好酒很快见了底,又叫陈老板拿店里的上来。
那边朱承昭醉醺醺骑着黄膘马,已叫小幺儿拉回了平成王府。
小幺儿勒马,跪下请王爷下马。
朱承昭白面飞红,星眼迷偬,拿他那白翡翠柄的折扇半开,马上迎阳遮住头顶,留着荫看见自家府门,打着颠路的酒嗝儿遗憾道:“这就………就到了?”
便踩着小幺儿的背下了马。
那小幺儿原是府里的,不是王妃娘家带来的,王妃指他去叫王爷回来也是因此,因上月府里又打死了两个,王爷恨得不成,从此见了宁家陪过来的,跟见了王妃是一个样儿,对奴才又敢下手,只是紧赶死踹,王妃心里也气,但也没法儿,讨他的好,从来叫人从酒场赌场欢场回来这些事,自己是把脸拉不下来,也丢够丑了,便指得都是府里家生的这些他看惯顺眼的当这个差,这小幺儿便是,从来心里向得是他们家王爷,此刻跪在马下备他踩,见他下马直往府内去,起身紧着拉住袖子说:“主子!主子?咱们要不要先换身衣服洗把脸再去见王妃?”
朱承昭回头望他。
那小幺儿解释道:“没别的,这两天王妃的干娘方发完丧入土,那府里人杂事多,世情又和寻常人家不一般,这会子到了紧急的时候,永安门朝天阙今日才洒扫完毕,算得宁帅一行王师要明日正午方到京外。”
“所以王妃这几日丧事完了也不敢走,亲在那里教下面说话布置事,正是千斤担子一人扛,火烧眉毛的时候,今日才回来一会子找您,一会子又要去了,您就别往针尖麦芒上撞,没得惹着她了,闹起来咱们是爷们,打不得骂不得,撞一下都吃亏,臭咱的名声。”
“那宁夫人还得死多长时间,前前后后闹了……快一个月了。”朱承昭醉得头晕,伸手要扶,那小幺儿紧着上来携住胳膊,两人从王府正门进去,听这话,他又问:“到了紧急的时候?什么意思?怎么就紧急了。”
“谁家不经过丧事,怎么就紧急了?”笑说嘴道:“难成宁夫人诈尸了?那是该紧急。”
那小幺儿叫弄得又气又笑,只道:“多早晚人都埋了!一品诰命的旨送在坟前宣的,穴也泥实了,诈得起来?您会说笑话!”
又说道:“跟咱王府隔得远,王妃回去带得是心腹又不是小的,小的一个只伺候您出门的,自然也没空子没身份去多打听。”
“只听说打王妃干娘的老娘家来了信儿,已从山西亲赶来秦老太傅夫妇,此刻正在路上,来不为奔女儿的丧,为得竟是要跟宁家打官司,秦老太傅的参表,人还没到京,前日已交到圣上的御案前了,圣上纵压着,底下也已传得沸火扬天了,人想不知道也不成,只王爷您,跟那些在外头做事的爷不关心,京城的贵妇小姐们已打听烂了。”
“没人主事,那另一个宁府里的老神仙宁老太太和他那位孙子指挥使大人,您是知道的,指望不上,这边府里……宁帅家里………唉……自此也就没人了,所以王妃这几日就在那里管着。”
“虽说宁帅,我们这些百姓爱他敬他,本朝若没他这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于阵前扬刀领帅,漠河那块地方,平白就遭夷虏糟蹋了,有多少本朝儿女将受他们残杀侮辱!实不敢想……”
“如今宁帅砍了他们国王的头祭在旗上,又把他们杀回窝里发誓再不敢出来,不知给我们多少人解恨扬威!如今说书馆里皮影戏上,什么热闹地方,就连小孩儿过家家都唱宁帅阵前故事。”
“可清官难断家务事,再神通的人,也是吃五谷惹百愁,就得那么一个痴公子,前年丢了,半生戎马,房里只一个正头娘子,如今又………”小幺儿把朱承昭扶进正院,见四下洒扫仆婢离得远,各忙各的,便趴在耳边道:“听说,宁夫人不是得肠痨死的,是上吊!”
站直身,又扶着主子走,笑说:“小的也是听说,至于人家秦老太傅夫妇知不知道这茬,小的也不知道,左右现下,人家老夫妇是觉得女儿死得蹊跷,外孙丢得可怜,如今来告御状了。”
朱承昭眯着醉眼听了这半晌,两人过了穿堂,进了正院上房,小幺儿喊了一声,进了门便有小丫鬟四个来接,给解衣解佩,捧香执拂,先弄水洗手。
朱承昭换了外衣,把手放在铜圆玉口盆里,这才笑道:“爷抽烂你那嘴,句句先说在头里,不过是听说,哪里听说的这么详细,十个舌头缠小脚的老婆娘,都没你会打听,你还长那**干什么使,不如切了,跟那些小娘们儿涂上粉儿碎嘴去。”
旁边伺候的年轻丫鬟们便不自在,有的皱眉,有的别脸红耳不敢抬头。
小幺儿一气儿笑,只摆摆手道:“成成,主子,王爷!以后有什么,小的再不敢同您说新鲜了。”
朱承昭冲裆下笑踢了一脚,那小幺儿赶紧弯腰躲开,只说:“滚!先头里那边回话去。”
正色道:“就说本王回来了。”
那小幺儿便转身跑走,立马应差去。
朱承昭虽并不在意要见的人,但捧到跟前了,便也换好衣服熏过身上,洗好脸,在后头动身去了落英堂。
还没进门,秦小双已在门外笑着迎他了,身后跟着一群其貌不扬…………确切说的话,已称得上是千奇百怪的佩甲女人。
看出来她是硬撑疲态,又带着丧来迎的,髻简钗稀,鬓上簪着一朵白绒,不施脂粉时,面上是边关风摧霜打在京城待了两年也消不回来的日晒黄,幸而一双眼睛生得十分深邃凌利,有些夷韵,细眉长挑,行动间虽不如京城贵女臻首娥眉,但风霜刀剑也自有风霜刀剑的坚毅之美,身姿也自有一派英气傲然。
耳发尚有些乱,见在意人来了,自己察觉,赶紧用手勾了勾,纵已听说他又找了几家馆子里的红牌,也生生忍下,好容易能见他的面,只绽出练了这嫁他几年,越练心里越苦的柔顺笑容给他。
朱承昭心里想,幸好她带丧,倒没自己做妆梳髻,看着可顺眼多了,上前立得离两臂远,没什么感情地问:“又叫回来做什么?”
向她手上看了一眼,笑道:“怎不带鞭子?不准备抽死我了?”
秦小双受惯了,强湊上去笑道:“别生气了,再不当着人下你脸面了好不好?”
说着,就要拉着他手回屋,道:“我今日夜里在家里一宿,同那边说了,好容易的,这几日也忙,热了酒,这会子咱们同去吃一壶…………”
朱承昭只是轻轻拨开,当着院内院外的人,朗声笑说道:“吃什么酒来!”
“我说王妃,别总指望我能同你造出个一儿半女,你也消停些,论我的话,你同你师父,你哥,帐下随便哪个,好一场,都比从我这里要种快些,进门的时候我同你说过,我对女人掏不出东西来,更何况见了你,那更是软了……”
“朱承昭!”满面讨好的女子实在没忍住脾气。
次次都是如此,秦小双仰头望着眼前这轩昂男子,他说这些如同是杀死一个女人的心再掏出来凌迟的话时,竟都给人温柔笑着。
她幼时跟哥哥被师父在战场边的死尸堆里捡到,自然便跟着哥哥在师父帐下长大。
师父捡了他们,却从来不苟言笑,对他们严苛至极,行动多有不准,甚至不准他们两个正失亲缺爱的小孩儿叫一句父亲,只让他们随自己夫人的姓在帐下讨生活,要称自己师父,才能传他们武艺。
哥哥……也自小学得师父,古板凉薄。
他们俩的脸上,只有常年不变的冷静缜密。
师父他更是,无论战场厮杀,亦或为数不多回京与妻儿团聚,脸上皆不会有多余的情绪,遑论宠爱疼人。
她无父无母,亲哥哥是块谁沾着都取不到暖的玄冰,常年就像生活在冰冷的铁盒子里,十八载漂泊无定,不分男女地活着,杀过人,喝过血,饿得要死时甚至吃过战场的死人肉,却从没试过有人同她轻声细语地讲过一句话,问她喜不喜欢某样东西,或看见过一个有温度的笑容。
只在三年前,他们在网牢关驻防,与当地流匪打了一场恶仗,师父□□娘问平安的信寄来到厌烦,又抽不开手,她是女孩儿,虽会武不消人操心,帐下有职留着有助力,也惯是被师父遣回去报平安的。
便领命策马数日,回京同干娘报平安。
师父不常有空同干娘报平安,她便也不常回京,三五年一次,她总共来过京城这第三次。
进了京战马一路未歇,跑上性儿了,不防在朱雀道惊了一家二品大人家眷看毕斗花会回府的车马,致使高顶马车里的小姐稳身子时扯坏了新作的茜纱衣裳,人家不依不饶,立时便掀帘出来,立在马车上打量她,当街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乱撞魂儿的鬼,投不了胎的畜牲,原不过是个兵痞流氓。”
“乞丐一样寒酸的东西!你是个睁眼的饿死耗子!急得去哪里找烂肉臭虫吃!敢撞本小姐的车马!”
她连日吃干馍喝冷水,马不停蹄地回来报信儿,男人打扮,穿得还是为了策马得力,帐下破了许多洞爷仨儿没人会补的甲衣,发乱面黄,见了那位立在马车上的小姐,才知道什么叫女孩儿,什么叫打扮,不免自惭形秽,但也孤傲,不肯服软,被骂得浑身发战,在四方战场上,只杀过人,不曾杀人之前先打嘴仗,当时并还不出一句。
徒劳把手紧紧握着腰里鞭柄,却不敢抽出来一气儿打死。
她没有亲爷娘,师父帐下,管谁犯了错,都是一样的论罪受罚。
从来就没有跋扈的资本。
那官家小姐气撒不够,已叫车下一个家丁去勒她的马,要她过来下跪,磕头道歉,说道:“瞧那穷相,想来拆了浑身的贱骨头也赔不起,就过来跪下磕个响的,本小姐也就算了。”
那家丁一脸横肉满嘴恶心话,已到她马前,她再忍不住,要抽鞭子,又羞又气又怨又哀又恨,脸已憋得紫涨,要豁出去之时,后面看热闹的人中,有人说话了。
“可真热闹啊。”
人群里有一群世家子,他们也在看笑话,里面拥出来一个她此生见过,当属第一的好看男人,同她每次看看哥哥和师父的冷脸,想象得同他们一点儿也不要一样的美貌男子模样完全符合。
似骄阳出林,霞染平江,就那么满面春风,声势浩大地出现在她生命中。
那男子上前立在她马前,背影轩逸松闲,却自有一份冷硬震宇克寰,哂笑,对前头人道:“周小姐,方才斗花会上,可从没见你如此……谈吐新奇,英姿飒爽。”
明明那小姐立在马车之上,方才姿态高高,如今却眼神闪躲,红了满脸,赶着下马车施了一礼,慌道:“奴家该死,奴家愚钝,无意冲撞了王爷,万望王爷开恩!”
那美貌男子抬了手,方才还惹得她实在要拔鞭子豁出去的高贵小姐巴不得一声儿,手绢抹眼泪上了马车,立刻羞得叫家丁赶车快走。
两句话,便解了她已到不得已要动刀兵的困局。
那男子转身,对着她满面紫涨未消,如蒙着眼睛挨打,不知往何处奔的野兽般的难堪姿态,打量她一身甲和□□的马,温柔笑道:“从网牢关来的?还是朔北?这两地都苦,你们军中的人更苦,难为你赶,家里报平安的话快去,履职的话也快去罢,你们这种小兵,上头从来压得紧。”
“下次记住,见着这种马车绕着些,京城里这些投了好胎的小姐,家里养的拿乔的很,少有几个温顺的。”
“这可把满京城的小姐们骂了大半,哈哈哈……”
“管他呢,咱们爷又不稀罕这些长舌娘们儿……”
后头那一群随从人说笑,那男人便也跟着笑说话走了:“不过教训一回,谁叫她白日发梦,撺掇她爹同皇兄说烂话,要做爷的王妃。”
“女人这东西,谁收谁倒霉,何况是她………”
那日之后,秦小双报完平安便立刻回了军营,求了师父和哥哥,拿哥哥和她的军功,趁师父势头正要起来的时候,让师父替她求了这桩婚事。
不想,自打新婚夜她的丈夫带来个优伶在新房里快活,把她赶出去后,她的日子,便是痴人追月,鱼鸟盼会,只有绝望的追逐,从没一日,与满怀爱意嫁他时的想象相符。
朱承昭没有一次没跟她说过,趁早快走,要休要和离都成,他这一辈子,对女人绝了心了,已是个天下闻名的死断袖。
偏她情花开绝地,只是不信,就是爱他这模样。
又求不得,日日受气,所以日子越长,脾气就越坏,气一上来,不舍得动他,只会往死里打别人。
本来就不像夫妻,如今更添隔阂。
院里院外,已经有候着听差的小幺儿们暗暗笑嘻嘻地往她脸上看了,院里洒扫的婆子媳妇们也一边做事一边往这边支耳朵。
秦小双重重吸气,微微低回头,再抬脸,又是一脸温柔小意,只笑着怪恼道:“你别说气话,谁打的是那样的主意。”
“不过知道你在外头吃了好几天了,外头那些东西,纵再好,也是只图味道,养胃养身却是一点儿不能的,你又爱喝冷酒,这几天怕糟践坏了,我学得一味家里厨娘的野参肉珍汤,一点儿没药味儿,打量喝些热酒,求你尝一碗,对身体好。”
朱承昭叹气,为她一脸不适合自身的卑微,也不再多说,只笑道:“你好自为之,我也算来过了。”
说罢,转身离了落英堂。
两年如一。
从头到尾,连这副门槛都没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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