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如此过了有多半月,朱承昭这里,他仍旧是每日吃酒烟花流连,京中那些好玩的几个,哪一个不是他的酒色诸葛,花柳军师,世上所有能叫人说起来咋舌的荒淫之事,皆已叫他着手做遍。
往日等不得他把自己和平成王府的名声再脏臭些,秦小双便已经找到地方将人好说悍擒地带回来了,如今却只是任着他。
无他,自那日不欢而散,京城最近也少有人议论他这本朝唯一的荒淫王爷给秦小双听见信儿。
是个人都跑到京兆尹湊大热闹去了。
这热闹维持了快小半个月。
京兆尹内堂里一场令人瞩目的大官司,这小半月来,上首坐得并不是府尹常世安,他这京城父母官,现今已被打到了主簿的位置,只坐在下首,跟着满堂不是比他尊便是比他贵的人物,捉着他手上越州狼毫,兢兢业业地书写案录。
案证供词足快积了两寸厚。
这案子,主告的是两朝帝师秦襄秦老太傅夫妇,被告的是宁老太师府一家与如今的新贵功臣三军都统宁擒云宁帅,坐堂主审的正是当今圣上。
状词递到京兆尹,秦老太傅敲的登闻鼓,圣上想装作不见也不得。
跪在下首的证人,只一个将将瞎眼的老妇日日哭诉。
两边太师椅上分别坐着秦、宁两家的老人。
另一个被告宁擒云宁帅,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公堂上。
当今圣上皇帝朱承珏哪边都不好偏,一边是恩师,一边是新贵宠臣的家人,告得也是青天难审的家务事,虽说牵挂了人命,并不是小事,但这件事的本质也就是结姻成仇,家长里短。
原是已故的宁氏秦夫人本是秦老太傅夫妇中年得女,秦老太傅共有这长女幼子两脉子息,时年近七十,经过两代帝王,已辞官二十多载,他于做官上实在疲心尽意,生得公子秦封疆如今也只在山西经营几家北地镖局,随了他父,并不曾有为官做宰的念头,秦老太傅夫妇如今便在故土山西同二儿子一家居住养老,含饴弄孙。
秦老太傅年轻时在京中有一旧友,便是已故的宁老太师,两人微时相识,酒酣谈热之时,意气风发,只说将来成家,彼此儿女也要交好,此情此意长长久久,便口盟为证,结金兰还是结亲家,只看彼此婚姻造化。
二十年前秦老太傅一家辞官离京时,宁老太师已患了血疾,正是垂危弥留之际,秦老太傅的大女儿那时正是及笄之年。
多年各自成家,奔波劳碌,为官主事,酒酣耳热的话早也不多提,各自差不多忘了。
可为老友即将撒手人寰的伤怀惋惜,也为彼此知己一场,秦老太傅在老友病床前头恸哭叙旧一场,两人又想起来。
当时屋内只他老友二人,宁老太师拖着身子求他家女儿,想了一回,叹息只说:“我这一走,家里这光景,我实放心不下,我知你老兄贤德,于教养学识上胜我百般,不然也不得两代帝师,人人尊重,你的大女儿我方才见过,人品谈吐都像你,模样各处也没有我不满意的,只有我羡慕的,我那夫人,你是知道的,她是我母亲定的,我从前在京中不中用时,家贫,许多年她便守在乡下,伺候养活我老母一家,过得苦,又多年不生,常挨婆母打骂,邻里讥讽,我心里也不好受,她与我家有恩,糟糠之妻不下堂,停妻再娶或是别的,若做了,我心里并过意不去,多年相伴,她对我也实在尽心,族中又没人肯过继自己的儿子来,二十年前办完老母的丧事,我便收了外头善堂里一个孩子,教她养到如今,就是外面站着的你看见过的,我取了名字唤擒云,是我家大儿,我瞧着虽不爱说话,人品却还过得去,我夫人后头又寻医问药,到底也生了一个,你方才也见过,心里有数,年龄小一些,她吃了许多药才能怀上的,身体也差一些,今年十七。”
“这两个都未有婚配,你老兄可怜我快死了,便将你家女儿舍给一会子,教孩子们相看一场,浑说成不成,不一定非拿我们的情分逼着你家,只看你家女儿的意思,可以,咱是亲家,不可以,咱们也是世交,我闭了眼,儿女们认识,一辈子两家有事,也能谈谈祖上的交情,万求你老兄考虑,我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叫我也安心咽气。”
秦老太傅当时又为他伤怀,如何不答应,但也是个开明的,私下同自己大女儿说,不必在心里压迫自己,看你自己的意思,若不愿意,只管告诉爹,纵你伯伯是要走的人不好违背,爹也断没有为了朋友情分断送女儿一生的道理。
谁知他大女儿,便是已故的宁秦氏,如今已追封一品诰命夫人的那位薄命小姐,一进宁府,便一见倾心了那位宁家大公子。
小辈们坐在抱厦里说话,听上首两家女家长叙述家事时,那时宁老太太有意引着秦家小姐瞩目自己亲生的二儿子。
可这秦小姐只因坐在她旁边的宁家大公子红了耳朵板着脸,不知该如何提醒她腮边有一星点心渣,以眼深深望了她一眼,又生得十分俊杰出色,便对这大公子顿生了好感。
两家大人既然把话说到她跟前了,她便羞向父母禀明了要嫁大的。
他父母却因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比自家,以后要在这里一生过日子,除宁老太师外,又将宁府里别人,尤其是未来女婿宁擒云,短短时日仔细小心考察了个遍。
秦老夫人做女人的心细,同那宁太师夫人闲话拉家常之际,却瞧出来,这宁太师夫人却一点也不像她丈夫,为人其实并不如装出来的贤惠,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秦老太傅也看见这府里,除了临终的宁老太师,并没半个人看得起那大公子宁擒云,也想得他这本就不是亲生,孤儿出身,如今人家又有了亲儿的尴尬境遇,想来若不是为了名声,怕亲儿子出生头一天,宁太师夫人应就要赶他出去了。
便劝了他们女儿说,那二公子人品模样也算不错,你看上的是他也就罢了,怎得专捡咬手的喜欢,本就是父母为了一点情分走个过场,其实心里并没半点儿期盼你如今就寻到好女婿,这是一生的事,依我们看,就算了,这府里这世事,宁家伯伯一但撒手,你若跟了他,怕日子不会多好过,只说没相看上便罢了。
谁知他们女儿年轻气盛,芳心已许,再也不改,父母再劝也不听,倒大吵了一架,伤了彼此感情,最后无法,让她闹着嫁过去了。
两家自就水到渠成地结了亲家。
后辈的婚事是赶在宁老太师丧事之前匆匆办了的,都甚少有人知道,事情办得十分潦草,宁家当家的宁老太太意思是,不愿家里有病人铺张浪费,惊动病人福气。
是宁老太师本人求得这婚事,也好歹是人一辈子的事,又不是娶个小妾,那样草草娶过去,让女儿以后怎么在人前立足!
秦老太傅夫妇气得,不敢跟那宁老太太理论,怕她以后日子更难过,便又与女儿吵了一架,大骂以后只当没你这个不孝女,气冲冲便跟着儿子回了山西。
到底也舍不得,过了两年,又平均使家人每年给远在京城的女儿寄几封信,气得不让说是他们问,只以她弟弟的口吻问她过得如何。
谁知秦小姐为爱她丈夫,更为了当时吵了那架发了誓,能把日子过好,从来有什么都不同娘家说,只说一切都好。
老夫妇两个便一直以为女儿日子还可以,可能真如她当时所说,自己看上的夫婿一定是好的,他会护着我过一辈子。
谁知今年才渐渐收不到回信,后来才从京城打听到信儿,外孙丢了两年了,女儿也早死了。
夫妇俩老年丧女,悲痛欲死,急忙奔来。
途中又从跟着女儿嫁过来的,已快哭瞎了眼,要饭乞讨也要赶着来接,说冤屈的胡嬷嬷那里,知晓了女儿跟外孙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初结亲那会儿还好,虽说亲家老太太是有些记恨小姐不识抬举,没看中亲的,倒嫁了外头抱的。也至多不过每日晨昏定省地站规矩,时不时给些话受,但小姐自幼家里养得善性儿,大方治礼,从不往心里去,什么话都能受,见天笑呵呵的把姑爷伺候着,不在人前红脸失礼数,也从不给那边留话柄,更从不说一句委屈,没多久又怀上了我们茸哥儿,更是心里软了,只想着跟姑爷好好过日子罢了,可谁知,婆婆不贤也就罢了,姑爷也是个没良心的,见天板着个脸,我从没见过他跟小姐笑过,有什么好的,从想不起来自己家里,在营里挣得功了赏了,从来给得是他那养娘干弟吃利息,把他娘的话当做佛旨!”
“我劝小姐,说他不好,小姐也总说他心里知道,他心里有我,我从不信!他只是助着那边娘俩来刻薄这家里,像他没有这老婆儿子,只有那养娘干弟似的!”
“倒也罢了,生了孩子日子更苦,倒也熬过来了,茸哥儿从小也到快大了,虽说总叫人笑话痴傻,那府里下人都敢说他们娘俩的话!病娘生傻儿!但那几年里,那边给儿子取了亲,又笑话我们生了傻子,不在眼里放,他们日子过起来倒也顾不上这家干媳妇儿干孙子了,住在一个府里也罢了,真是阿弥陀佛!”
“可!后来她那短命的亲儿子死了,亲媳妇儿也叫那老的刻薄死了,留着一个宠出来凶得霸王孽障似的娇惯孙子,两婆孙更是霸道残忍!在这家要官要钱要银打人骂狗,我们家里那铁坨子一样的姑爷,有不如没有!常年不在家!从前只给他娘和弟弟奔前程,现在只给他自己奔前程!家里日日只有孤儿寡母,常叫婆母长辈压在下头虐待,好歹不敢打骂,却从没叫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茸哥儿虽说是痴了一点儿,怎么也是官家子弟,父亲一日比一日显赫,他却叫那娘俩欺上瞒下,欺负的只敢待在内院儿不出来,一日没上过学,家里的爷们儿,主事的人!回来了每每只歇一晌几天,屁事不问,只顾让人伺候他,小姐爱他,从不在他跟前倒苦水,也不许我倒,知道他恋念自己养母跟已故的弟弟,毕竟教养大了他,便从来回来伺候笑脸一场,叫他安心去了无后顾之忧,想家里怎么都有自己在,其实背地里受得那罪,想起来哪一桩哪一件!我都替她恨替她委屈!”
“好容易挨到茸哥儿十七岁上,我们茸哥儿………我们茸哥儿生得那样灵性好看,纵是个痴儿也比他们家那霸王蠢货好百倍!眼看好几年姑爷心也凉了,不同那边来往了,小姐背地里实在受不了,便说过一回分家住可好,姑爷这回长了良心,没说别的,倒答应了。”
“就要分家头一天,我该死!我该死啊!我将茸哥儿放在夹道的影壁下,叫晒晒太阳,看看门下挂着的鸟儿雀儿,怕总叫那边吓得在屋里待着孩子更呆得痴起来,谁想只是去收拾个被褥,晒了会儿茸哥儿的玩意儿橱柜,就在自己家里,孩子丟了!不见了!”
“我出来,茸哥儿再没踪影儿,我找啊问啊,从这头问到那头,是个人我都给跪下!府里府外地找,小姐从外头庄铺里提了银子回来,也知道了,当即便晕了,后来实在有人见我们可怜,才说看见了,只见那边的指挥史大爷来过家门附近,我们去那边问啊求啊哭告着,叫那婆孙两人一次又一次撵出来,只说不知道,说我们丢了人发昏了!去一次嘴里难听话骂一次,小姐让他们推得滚到地上!她的身体本就叫磋磨得一年不如一年,茸哥儿是她的命啊!这府里相公有不如没有!相依为命,只有她们娘俩儿挣扎!如今命都没了,魂儿也丢了,足足捱了一年多,听那边的人、府里的下人风言风语的日日折磨,又说找不回来了,又说已经叫拍花子的打死了,她被这些话折磨的也痴痴傻傻的了,眼泪也流干了,受不了,找也找不回来,就……就上了吊!”
“人逼死了!他们家粉饰太平,要挣贤名,只说是得了肠痨急病死的,诰命的牌位,什么荣耀匾额,圣上的抚恤金银,都往自家祖坟宗祠里搬,耀他们宁家的门楣,当着人假惺惺地哭,到了了还想自己家吃我们小姐的荫利,没门儿!”
“一家子杀人凶手!活生生两条人命,一大一小,就这么葬送在这家里了啊!”
那秦老太傅夫妇听完原委,心如刀割,怒生牙眦,死都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便由老奴作证,将宁家一家连同如今显赫泼天的女婿一块儿告到了圣上跟前。
纵孝字当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女儿是人家媳妇没错,告不了那宁家老太太去坐狱,也要告她为人婆母,刻薄寡恩之罪,剥了她的诰命夫人头衔。
更要告女婿虐待妻儿,纵知道他如今势头大,也豁出去了,只叫他降职也可解恨!要还女儿尸骨,休妻和离都可,从此不再是他宁家媳妇儿,生死无涉!
只要闹得满天下皆知,从此戳他们家脊梁骨,日日受人议论,受自己女儿受得苦。
那宁家老太太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小半月来在公堂上,又哭又晕,几回哭死过去,只说天下奇冤,也是各处找家人举证。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案子,一家不依不饶地告,一家也说要还他清白,闹了前后小半月。
秦小双到底说起来算是宁家的一分子,她师父如今只知道日日呆在干娘坟前,从不露面。
哥哥也只会跟着师父,这种公婆家务官司,想他也无法。
所以这边没人,她就耽在哪里,防人传唤,没回来再寻过朱承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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