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朱承昭被请到都统府花厅坐在上首没多久,宁擒云便来了。
能立刻便来,见进门时神情也如常,这府里他这半会儿看着也无急乱无序之状,朱承昭才微放下心,他自已都没发现,紧握袖口的手松了。
立刻收拾脸色,见人来,笑盈盈欲要起身接。
宁擒云却率先在地上跪下,规规矩矩道:“微臣见过王爷。”
战场上的肃杀之气也带进门来,腰直背正,行臣子之礼却并不见久居于人下之态,抬手撩袍只有影如松,膝落地时盛极武人罡风。
他心中再不耻这荒废年华,不事功业,于国于民都无用的淫棍王爷,面子上还是要过去的。
朱承昭也知道他只有这个身份压人,何敢让圣上的功臣一直跪他,赶忙扶起来:“岳父不要这样!”
笑道:“咱们不必有这样虚礼,快快起身。”
“是。”宁擒云不着声色避开,自起来在一旁坐下,叫人添茶。
转脸看着朱承昭。
眼似青芒,平平静静无言语。
“本王听人说了,今日来府上………”朱承昭赶紧小声起话头,他若真是个酒糟絮了的草包,刚才只这一眼烁过来,这堂中恐怕就只有宁擒云才是王,他做马下跪虏了,于是,朱承昭真的抖了一下,像知道瞒是瞒不了的,面有惭色道:“本王也是糊涂,您知道,只有这一点说出来丢人的毛病,皇兄也打过罚过,总是改不了………”
“是邱松,我那兄弟,他待我从来忠心,唉……公子生得那般好模样………”说到这里,也不敢称本王了,看一眼岳父,有言语不敢吐,实在胆怯未尽的意思,见宁擒云在桌上的手掌握成拳,还是尴尬说:“初时,是一个琼州的大汉带在身边的,叫我们见着………他也是不知道!求您,看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千万饶他。”
又硬着头皮说说:“皇兄问起,求您也饶我一回,以前不知道,自邱松带来我府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绝没有一丝冒犯!”
“原来是茸儿弟弟,唉呦,这事儿闹的!”见人半晌没话,朱承昭又唉声叹气的,看一眼岳父并不显山露水的脸色,像自己心里害怕,怕岳父不信,又笃言说:“令郎若醒,可以对证的,就在我那外头院子住了几天!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您要想问令郎从前的事,我纵不知,现下立刻将邱松叫过来答!”
宁擒云听到这里才打断:“不必。”
大夫说了,茸儿身上除了战马拖出来的伤,还有些旧伤,是遭了虐打,虽然得过治疗,却并没好全,还沾染上了五石散,虽已快散尽,还是能诊出来,他虽不常在京城,可京中谁有五石散这等禁物,谁在用五石散,他却一清二楚。
宁擒云只是为了儿子以后能在京中立足,才未自知晓那一刻便立即捉了人来,他兵部尚书邱平危能算什么,他儿的命也不及我儿发肤万分有一!
一个生得过于好的痴傻少年,流落在外这么久,能遭遇什么?宁擒云不是没见过世间邪恶想不到,相反,他日日都在极恶极险的人心鬼域挣命,连细想都不忍、不敢,那五石散用来做什么的?控制?……控制茸儿,还能是做什么……
心中痛极愧极,想这笔账会有时间算,他先把事办了,把人打发走。
先拱手道谢:“您收留茸儿,是微臣该谢王爷。”
“至于别的……烦请王爷日后在外还只说是一场误会,茸儿原是家人先找到,见我不在府,暂时先养在你那里的,是小双误会了,毕竟我们是……”宁擒云的音色像古洞天府的积水落下,斟酌了一息,这个关系他只到口边便觉陌生别扭,夹杂着对朱承昭的隔应,还是说了:“……翁婿。”
“小双……她虽是一场误会,今次才做下错事,可我这两年也听人说过…………”他看了一眼朱承昭,将朱承昭看得心虚,只能避开眼,自顾端起茶碗先抿一口。
猛不丁叫小子上的滚茶烫了舌,又掩着盖儿悄悄吐回去,眼圈儿都红了。
“原是错配,是那时她同我不住哭求,又是绝食又闹别的事,我瞧她心也不在帐内………”宁擒云的右手一直紧握着桌角,他看着门外木廊下的鸟笼子,里头是只画眉在笼中上下跳叫,家里人说是娘子从前在屋檐下拾的,叫调皮小子的弹弓打伤了腿,治好了就一直养在院里,宁擒云低声道:“那时我夫人还在世………都是女儿家,她懂得小双的心情,劝了我几句,我便只好许了她,做了你们的媒人保人,在圣上那里求了这桩婚事,将她从我家嫁去给你。”
摇摇头,又看回平成王:“如今看来,她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疯疯癫癫的,我家也不愿耽搁王爷,这是我求来的婚事,自然我去圣上面前抵消,放大家轻省。”
“王爷意下如何?”
朱承昭肯定要先装一回,愁苦自惭至极,赶忙放下烫手的茶碗,对宁擒云道:“岳……岳父………您………唉……”
逼着自己做出愧疚遗憾的表情,朱承昭苦声:“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宁擒云确实是多年不回京城,但据他知道的消息,这是个断袖,向来只好□□,当年当街调戏林侍郎小儿闹得那样大,近年也未见收敛,不明抢了又改骗,只爱搜罗秀美少年,弄得他那没出息的女徒弟同他臭到一处,日日斗鸡似的捉他,又骂又吵,整日舞刀弄枪,两人并没什么夫妻情分。
此刻却见提到和离,他竟如此不舍,七尺男儿竟红了眼说话,自然又想自己不是误会了,他是否有深情在不叫人知?
想至深情处,宁擒云自然又想起亡妻,不由默了一会儿,想也罢,若想惩罚,倒也还有别法叫她痛至骨髓,一反常态,犹豫道:“若王爷实在不舍得,要留在身边……降为妾室也可,她如今真是…………”
“宁都统!宁帅!”朱承昭立刻捉住前岳父搭在桌上的胳膊,见宁擒云凉眼看他,才觉察不妥,又立刻松开,呼吸之间定住慌乱,清了清嗓,才客气笑道:“觉得还是劳烦您,到时还是我同您一道去宫里同皇兄解释,和离这等大事,毕竟是我的事,我也亲自去说才好。”
“您看那一日?上朝下朝?公开私下?”
正好此时小子满脸喜色地跑进来报了,说:“老爷,公子醒了!”
宁擒云即刻站起来,朱承昭很难得地看见马下平地斩首于吹灰的宁大帅脚下好像是绊了一下,回首仓促拱了一礼:“失礼了王爷,其余之事改日细商,我这里先去看看小儿。”
瞬时大步跨出屋内无影。
见他走了,宁家的小厮还有两个在添茶待客,宁擒云便冲其中一个招手。
那小厮当有什么大事,赶忙过来附耳。
只听耳边有话,是朱承昭咬牙渗笑:“你们家下次泡茶,用些冷水罢!”
把那小厮平白吓得慌慌要跪,朱承昭已拂袖而去。
出得门来,是执棋从小道过来接,一过来便扶着,悄在耳旁道:“打听了,没什么大事,是身上外伤严重,如今是军中宁帅身边得用的白圣手在床前,军中的大夫治外伤最好,您放心。”
自然也知道当街拖人的事,又摇头叹道:“王妃实在是……该有人收伏收伏了。”
朱承昭叫他扶着从石子路往出走,叫烫得脸色一直不太好,没恢复过来,冷道:“王妃?哼……再不是了。”
执棋惊讶,道:“您到底还是舍得了?不是说……她也可怜………”
“这回是宁帅定的事,人家从来不看得上我这女婿,她这回是踢了铁板,到痛的时候了。”
两人走进都统府花园里,走得慢,朱承昭四处漫看,他虽与秦小双成婚,却一次也没到这所谓的丈人家来过,按道理,这还第一次,今次他却不知为何,有意瞩目些这里头的陈设景色,缓缓道:“原来是觉得,来府里这两年,她虽说脾气不好,可对我的心我知晓,是真的,在外听不得我一句不好,初时也不是这样恶毒的人,到底是我不配人对我好,虽然尽力避免,也还是将她逼疯了………”
“她生性固执,这是她最大的错处。”
“将人带出王府住,一部分是为了邱松盯着,一部分就是因为可怜她,这才要避开,她如今就指着那头衔过日子,以前打死那几个,是谁的人我知道,死了也就死了,今次这个……却实在无辜,他……”朱承昭不知道怎么,想起来时忍不住真实的笑意,胸口莫名麻酥酥的,笑了一声,才道:“不过是个吃奶的崽子,会咬人的小傻子,为难他做什么。”
又想起秦小双做的事,脸色变作阴測測:“偏她要去为难………”
“从前因她可怜,倒纵容坏了她。”
“从此,她再没这个机会。”夕阳西下天欲晚,也不好在这里多逗留,主仆穿过萧瑟的花园,都想到底是没有女主人了,到处过来都见着凄清些,朱承昭叹了一声,不知为谁,两人往二门方向去:“想宁帅也不能轻饶了她,脱了这层关系,日子久了,她自己能想明白。”
执棋立刻微声道:“那快离了这里。”左右看看,往上指了一下,道:“没得惹腥。”
朱承昭笑说:“怕什么?以后还要来,常来。”
执棋不解:“啊?您都不管宁帅叫岳父了,人家再不是咱老丈人了,咱来做什么?”
朱承昭又笑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出了正门,他看一眼都统府的匾,才下决心似的喃喃:“迟早能叫回来。”
门口都统府的小子跪完王爷,笑说马车拉过来了,执棋冲人家答应,下去接过手牵绳,小子走了,他没听清,回头问:“您说什么?”
“我说……”朱承昭也回了头,此时面色复常再无柔情,眼中阴鸷,平静道:“邱松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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