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那盏落地灯的光晕是黑暗里唯一的负隅顽抗。
阎行的崩溃如山洪,汹涌过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颤抖。
他脱力地靠在唐宥身上,呼吸依旧急促而浅薄,手脚发麻的感觉还未完全消退。
唐宥怕他再来一次呼吸性碱中毒,没敢立刻推开他,就这么半抱半扶地撑着,等到这人的呼吸稍微平顺一些,不再那么吓人地痉挛才试着动了动。
“能起来吗?回屋里躺会儿?”
阎行浑浑噩噩地点头。
唐宥轻手轻脚地把人架起来,挪进那间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的卧室,将人安置在床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妈子血脉怎么突然觉醒的,想必是看阎行哭得太可怜,于是又是给人拿睡衣,又是弄来湿毛巾给阎行擦脸,连哄带安慰的给人盖好被子关了灯。
安置好一切,转身摸黑走到门口给这位爷带上卧室门的前一瞬间,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脆弱的神情突然在眼前闪过。
唐宥低声骂了一句,不值钱地跑回自己屋里抱了褥子和枕头,直接在床边的地板上打了个地铺。
“我今晚陪你一宿,你要有什么不对劲赶紧叫我。”
唐宥没看身后人的反应,自顾自躺下,背对着床。
“我怕你半夜再抽过去,没人知道。”
阎行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耗竭,使他很快紧锁眉头昏睡过去。
而地上的唐宥迟迟没有入睡。
癌症、靶向药、天价费用、走投无路……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
他想起父亲提到阎父时,那副“老子恨不能给他推海里”的样子。
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摸过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凌晨五点,窗外天色仍就昏晦。
唐宥睡得并不踏实,此时轻手轻脚地起身,溜到客厅狭窄的阳台上关紧玻璃门,他运了两口气,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那边是有些不耐烦的熟悉大嗓门,听着大概是在码头收货。
“大清早的,正忙着呢!啥事儿!”
唐宥压低声音,叫了声:“爸……”
……
阎行是被闹表唤醒的。
他睁开眼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阳光割破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刺进来。扭头往床边看了看,身边没有地铺的痕迹,唐宥已经走了。
阎行揉了揉眼睛,手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关闹钟,屏幕亮起,一条银行到账短信赫然映入眼帘。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完成转账交易人民币124,000.00……
弹簧床垫里的弹簧发出一声闷响,阎行“腾”的一下弹坐起来。
他眨了眨眼,半晌又眨了眨,手指微颤着点开□□。
唐宥的名字下是三条言简意赅的消息,发送时间是清晨六点多:
【十万是我爸妈拍的板儿,说咱两家打归打,不能见死不救。】
【两万四是我的家底。】
【先顶着阎叔的药费。】
阎行盯着那三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心脏像是掉进了酸梅汤,被里里外外腌渍了。
眼泪大概是在昨晚已经哭尽,这时才没有再次丢脸的落泪下来。
他知道唐宥家那个在菜市场吆喝卖鱼的老爹,和自己那个开公交、讲究“正经单位”的老爹,互相较劲、互相看不顺眼了半辈子。
从楼上楼下的噪音杂物,上升到“投机倒把”和“死装穷酸”的职业攻击,几乎见面就没个好脸。能让唐家父母在这种时候拿出这笔钱,这几乎是打破了半辈子积怨的壁垒,而唐宥在其中……
他不知道唐宥到底是怎么开的口,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了他那同样倔强的父母。
这份情谊,沉重得让他鼻子发酸,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经济上的燃眉之急暂时缓解,但谁都明白,这只是续命,不是解套。一连几天,两人下班钻进出租屋,就立马开始对着电脑屏幕上各种兼职、副业的信息发愁。
“写小说?就咱俩这语文水平,我觉着是有点够呛。”
“游戏代练?感觉也不靠谱啊……”
一个个想法被提出,又一个个被现实pass掉。
最后,两人蹲在出租屋楼下那条昏暗嘈杂、飘着油烟味的弄堂里,望着街上匆忙的车流人影,一时无言。
“曾几何时,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大学生,还真以为自己是那等待风云的金鳞,只差一场化龙的大雨。”
阎行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
唐宥叼着烟,没点,含糊地接话:“谁不是呢,结果发现,各个儿就是条稍微壮实点儿的大鲤子,一抓一麻袋的那种。”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阎行,脸上是那种混合着疲惫和破罐破摔的神情,但又有些心虚气短的尴尬。
“放弃尊严吧,少年。”
手机被费力的从裤兜里掏出来,唐宥点开一个代驾平台的注册界面,晃了晃。
“干这个吧,好歹时间自由,现结。大丈夫能伸能缩,管他黑猫白猫,能逮着一只耳就是好猫!”
这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因为心虚而变本加厉表现出来的理直气壮,他迫切的需要一声认同,来让自己的尊严平稳落地。
可阎行没有很快的接话。
他垂着眼抽了口烟,盯着唐宥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视线接着又落在一个长了苔的小水洼上,后槽牙咬得很紧。
直到唐宥即将恼羞成怒。
“那叫能伸能屈,神童。”
于是,生活变成了双线作战。
白天,他们是写字楼里忙碌疲惫的打工仔;晚上,又套上那件荧光色代驾马甲,化身穿梭在城市夜色里的“代驾师傅”。
两人通常是下班后各自跑活,跑到凌晨一两点才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合租屋。
唐宥因为工作性质,时常有应酬。
不出差在本地的时候,他会在酒局散场前偷偷给阎行发定位和时间。阎行便会提前结束手头的单子,或者干脆就在那家餐厅、ktv门口附近等待。
等客户们醉意阑珊、东倒西歪地出来,唐宥便陪着笑脸将客户引到阎行面前,帮着把人扶上车。
也正是在这些时刻,阎行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唐宥“另一面”。
那个在他面前吊儿郎当爱美要俏、要腔调要脸面要排场,脾气还有点大的唐宥,在客户面前可以笑得无比谦卑。
说着恰到好处的恭维话,熟练地递烟、点火,被调侃、甚至被轻微刁难时,也能面不改色恍若闻所未闻。
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那副模样,与阎行记忆中从小打到大的下巴扬到天上去的唐宥重叠又分离,让他感到一种悲凉的陌生。
明明他自己尚且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却对这样的唐宥生出一种针脚细密的心疼。
一次,两人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客户回郊区的别墅。
返程时已是后半夜,打车回市区的路上,唐宥几乎是脑袋一沾靠背就睡了过去,眉头微微拧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得安宁。
阎行看着他疲惫的睡颜,出租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水般划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过去。
他们是真正的“发小”,只不过是以“宿敌”的模式一起长大。
同一个老旧小区,两家楼上楼下,因为晚上扣马桶盖的声音太大,或是放在楼道里的酸菜缸子结怨。
继而发展到两个父亲之间关于“公交车司机”和“卖鱼个体户”谁更“正经”、谁在“装”的相互歧视。
他们从小打到大接受的教育是不要和对方说话,以及对方家里无穷无尽的坏话。
这直接导致他们幼儿园抢玩具,小学搞小团体在背后互相说对方坏话,初中的时候甚至没少打过架,高中……高中好像突然就觉得那样挺无聊的,变成了见面点点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真正的转机是06年。
那年他们高考,两人都被录到了上海,在两所不同的二本院校就读。
在离家千里、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些曾经的龃龉突然就显得微不足道。
当孤独和现实的压力袭来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这座城市里认识自己最久的人。
第一次约酒是因为阎行失恋,唐宥什么都没问,只是陪他喝到打烊,然后把他拖到酒店安置,第二天再笑话他酒量差劲。
再到如今,也就是2010年毕业,两人都被社会毒打得面目全非,一个找工作找到绝望,一个在酒桌应酬里磨平棱角。
曾经的“宿敌”,竟成了能蹲在路边摊一起吐槽工作、口无遮拦的骂天骂地、甚至为了省钱一起合租的“难兄难弟”。
而此刻,这个“难兄难弟”,为了帮他把自己也弄得如此狼狈。
阎行看着唐宥,心像是在没干的柏油路上摔了一跤,石子和沥青嵌进伤口,感动与心疼交织,沉甸甸地压着,碰都不敢碰。
车子到了地方停下,唐宥几乎是瞬间惊醒,他揉了揉脸,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昏暗的楼道。快到门口时,走在前面的唐宥突然停下脚步,没回头,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言辞锐利。
“你那表情啥意思啊哥们儿?看着我不行事儿的时候了,觉得我可怜?”
阎行一愣,下意识反驳。
“我没有,你能不能别跟个刺猬似的。”
唐宥转过身,在声控灯恍恍惚惚的光线下,眼神明明暗暗,带着点可怜的固执。
“没有最好。我不需要……”
话说了一半,声控灯又灭了下来,俩人几乎是同时跺脚,这种“整段垮掉”让人更加暴躁。
“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你笑话我都比可怜我好受。”
说完,他掏出钥匙,阎行默契的按照“老规矩”给他“鼓掌”,咔哒一声房门打开,唐宥胡乱把鞋一蹬头也不回的进自己的卧室,将一室的寂静和阎行复杂的目光一同关在了身后。
阎行帮他把鞋踢正,什么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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