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天气,夜间的医院走廊还是要冷一些。
唐宥花了100块从保洁那租了一张移动床,好让自己在icu门口守夜更舒服一点。
消防指示灯绿得幽暗,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却又难以入眠。
他们是一周之前回来的。
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两人刚跑完活上楼回家的时候阎行突然接到电话,蒙昧的灯色下他看不清阎行的脸。
“我爸昏迷了,情况不好,我要回去一趟。”
他只留下一句话,然后反身下楼。
唐宥快速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工作是否有急事,短暂衡量了一下让阎行一人回去是否可行,以及请假扣除工资和一路辗转的车马费用。
然后一咬牙冲进家里,抓起一个双肩包塞了几件自己和阎行的换洗衣物,拿好两人的身份证,揣好钱包,拉电闸锁门直冲楼下。
十二万都借了,也不差这三瓜俩枣了!
俩人打上车直冲机场。
“买着票没有?”唐宥把阎行的身份证递给他。
“没有。”阎行的声音冷硬又有些空,像是隔着雾气,渺渺晃晃。“最早的也要今天下午四点多,还是头等舱。”
唐宥只说了句“等着”,而后两人在清晨六点四十五从上海起飞。
那一夜,没有一个票贩子笑着在唐宥的通讯录里睡上一个整觉。
一个尚且懵懂的男人长成顶梁柱需要多久呢?
或许两个小时。
当阎行踏上故土,飞机上那个下意识抓着唐宥手腕无声恸哭的阎行,好像突然魂飞魄散就此消弭。
唐宥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日光之下的影子如缄默的铁杵,搭在自己的影子上,通感到一种叫人干呕的沉重。
唐宥陪着阎行在那门口守了整整三天。
期间,阎行他得体地周旋着一切。
安抚母亲,与医生交谈,与每位前来的亲戚接洽,说大同小异感谢和宽慰的话。
唐宥则像他的影子,跟着搀扶,递水,或是下楼去周围价格合适的饭店订好包房和菜品,所有阎行无法顾及的方面他大包大揽。
直到阎父情况短暂稳定,两人才开始一人一天的轮换守夜。
凌晨两点多,监测仪的蜂鸣尖锐而陌生。
脚步声、轮子声、压低的急促指令声瞬间灌满了icu。
唐宥从移动床上弹起来,背脊发冷。良久后一名护士走出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的询问。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硬着头皮打给在医院附近酒店休息的阎行和阎母,又拨通了自己父母的电话。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只报丧鸟。
三点。
医生开好了死亡证明。
唐宥的父亲联系了相熟的殡葬一条龙服务。人从病房里拉出来,白布从头到脚,没人见到最后一面。
三点四十七。
灵车碾碎路灯的影子驶向火葬场。
唐宥陪着阎行坐在前排的殡葬车上,其余人在后面一条龙服务的车上。
车厢里消毒水和香灰的气味混着。
阎行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目光空泛地定在车窗前方无尽的黑暗里。
不哭不闹比大哭大闹更让人忧心,唐宥偷偷瞟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舌灿莲花的本事在此刻失灵,说不出半句安抚的话。
“这些天,辛苦你了。”阎行拍了拍他的手背,算是回应他的目光,“不必担心我。”
“你我不用客气。”唐宥有些干涩的回应。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走马灯。
下车,排队,为明天早上的焚烧取号,然后驱车前往一条龙的店里。
惨白的灯色中,阎行穿行在一排排摆满骨灰盒的架子中。
“就这个吧。”他指了指一个素净的盒,父亲长眠的居所,就此被子女一锤定音。
五点。
唐父唐母搀扶着阎行的母亲先行回家,两个孩子留下忙着退房收尾,恩怨纠葛此刻消融瓦解,半生的逞凶斗狠在此刻显得尤为可笑。
阎行和唐宥马不停蹄,退了房又再换家附近再定,数着前来吊唁的亲戚名字,归拢着房卡与房型。
钱就这样一笔一笔的花出去。
直到一切停当,阎行带着唐宥回到自己家,母亲被唐家父母架去了唐家安慰照料。不算大的住所只剩下两人。
阎行走到窗边,背对着唐宥点了烟,一根接着一根。
沉默像尸体一样在房间里泡发,挤压着氧气。
唐宥没说话,也没试图开灯或整理任何东西。他就坐在阎行的床沿,陪着这片能将人碾碎的沉默。
直到窗外的黑篮开始渗进一丝若有若无的橙色,阎行掐灭了不知道第几根烟,声音被烟熏得沙哑不堪,拨开袅袅烟帘。
“等天亮了,你陪我去把我爸户销了吧。”
两人谁都没睡,就这样守着天亮。
办理手续的365市民大楼就在两人的初中边,从他们的小区到学校门口最方便的一班公交车,就是阎行父亲生前开的那班。
于是唐宥拉着他打车前往。
销户的手续比预想的快。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敲下最后一个章,一个人的社会性存在彻底抹去。
阎行接过,礼貌的道谢,然后两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唐宥看着他那张看不出悲喜的侧脸,喉咙里却莫名有些发堵。
“陪我走走,好不好?”阎行在替他推开大门时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哑得厉害。
唐宥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彻夜未眠的人,拖着困倦的身体,不知不觉晃到了他们初中学校的外墙下。
晨光熹微,围墙内的老树枝丫探出头,沉默地看着墙外这两个沉默的大人。
他们谁也不说话,沉默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拐角十分微不足道。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一行人出现在火葬场。
宏大其实是个颇为可怕的命题,当前来排队家属们挤满火葬场的大厅,或是驻足于门外沉默或排队等待。
这样的湍急中,好像集体的悲沉下,切肤之痛都被裹挟得渺小而麻木。
处处是系着孝的子孙,处处是带着黑臂章的亲眷。
阎行父亲是和一个老教授同天火化的,甚至可能是同一时段的不同炉。
可见死亡未有高低。
唐宥起初是这样想的。
直到他陪同阎行前去办手续,经过旁人摆满花篮的遗体告别厅,最后回到他母亲选择的那个即见即走、最简单的告别“单间”。
他们被安排在原地等待,而后阎父的遗体被推到他们身边,唐宥正疑惑难道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就此告别吗?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旁边的帘子一拉,圈出一块地界。这个空间的大小与多人病房里,拉上隔断窗帘的一个铺位大小差不多。
可见死亡之事毫无高低,也不尽然。
他瞄了一眼站在最前边的阎行,他的牙关咬得很紧,两腮箍出咬肌的形状。
遗体被推来,唐宥这个外人识相的让到最外圈,压抑的哭声逐渐喧天。
阎行依旧没哭,掺着他逐渐瘫软的母亲。
唐宥草草看了一眼遗体,那个脱相的人已经快叫他认不出,抢救插管导致的口周破裂被美容师修饰过,可嘴合不拢,只能用胶带上下粘上。
唐宥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一条龙”尽心的主持着这场简短的仪式。阎行在他的示意中跪下,朝遗体磕头。
他的羽绒服太臃肿了,孝布扎在腰上,跪下磕头时一米八十多的个子蜷缩在一起,跪俯在地上,如同一只脚踏。
这种认知让唐宥的身体不受控地向一起痉挛了一下。
他微微侧侧身子三步并两步过去,正赶上阎行起身,他的手臂正合时宜的递到阎行需要着力的手掌下。
阎行把他的手臂抓得非常紧。
即停即走的流程是不包括给予太多挥发情绪的时间的。
遗体被工作人员很快的推到下一个步骤,再次见面时候就已经成为一铁盘白得发酥的骨头,头骨被摆在最上边。
阎母看到这的一瞬间就哭倒了,其余的亲戚连忙搀扶她。
“一条龙”递给他一双很长的筷子,阎行像是个遵循指令的机器,遵循着“一条龙”的嘱咐,从铁盘里夹了三块骨头放进骨灰盒里。
按照“说法”,此时应当由阎母再夹三块,可那哭得已经站不住的早已没有力气,于是阎行又夹了三块。
按照“一条龙”所主持的流程,应当由各位亲属一人夹三块,送逝者的最后一程。
只是这一程并不顺利。
一堆踌躇的亲戚中第一个站出来的是阎行二叔,他边哭边念叨着大哥,夹过一块后,突然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阎行连忙去扶,手中的筷子正无处安放时被人取走。
他一边扶着人,一手掐着人中,也来不及用敬语,迅速且不客气的发号施令。
“来两个人,掐着人中给他扶到外头宽敞地方去!”
当骚乱重归平静,阎行扭头去,看见唐宥握着之前他手中的筷子,夹了三块骨头放进骨灰盒里。
就这样,接下来的骨头由“一条龙”、阎行和唐宥这个外人捡完的。
当骨灰盒放不下整段的骨头,一条龙就要用一块红布包着手,然后放进骨灰盒,将骨头压碎。
这个过程几乎没人能直视。
“一条龙”每按一下,阎行的身体就一抖、再一抖,阎母的哭喊更加歇斯底里。
唐宥一只手撑着桌子,只觉得自己肋骨发酥,要撑不住身体,像是要瘫倒一样。
这样的轮回来过几次,最后“一条龙”将头骨掰碎,彻底放进小小的骨灰盒。
阎行把最后一点落在红布上的骨渣捡入骨灰盒,盖子盖上,红布包好。
独子奉灵,阎母早已被挪到外头,阎行尚未婚配,“一条龙”环视了一圈屋中众人,最后看向阎行:“小哥,谁来奉像?”
既问阎行,也问在场众人,话音落地,阒静万分。
两秒钟后,唐宥的目光环视众人,一咬牙:“我来吧。”
这话应得其实很逾矩且不自量力。
“你是……?” ‘一条龙’尽量让自己的疑问显得克制,他从一开始就有点没弄清这个忙里忙外的小伙子到底是什么人。
“邻居。” 唐宥的声音没什么底气,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
“让他来。”阎行捧着骨灰盒,面色苍白,神色深重,话音出口不容置疑,“我爸看着他长大,我当他是亲哥,让他来。”
就这样,唐宥捧起遗像,众人走出殡仪馆。
彼时晦明交错。
云雾蒙昧,霞光帔天,浩浩汤汤,光红火艳。
两人并肩走在最前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