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夜晚的草原吗?如果没有,你可能很难理解那种癫狂的感受。
夜晚的草原是一种刻在人骨子里的原始**,周遭都是黑暗死寂,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但人就是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涌动。这里没有城市驯服的灯火,只有野蛮生长的星光。所以天上的星星不是以“颗”呈现的,是“片”。它们遥远,晶莹,剔透,像带有古老辐射的花朵。被这些头顶晶莹的花朵照耀着,人会被恐惧吞没。
欢迎来到荒凉与未知。
命运意味着荒凉,草原代表着“未知”,人手里的明火不足以照亮或取暖,但一定会招来潜伏在不知名处的捕猎者。在这种情况下,人癫狂的求生欲就开始展现了,做什么都是为了求生。为了活下去,他们可能会牟足了劲的往前跑,不管不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来。当画匠因为被赫定欺骗而被迫卷入这兵乱时,他确实感受到了这种癫狂感。他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要是按照以往,他绝对做不到这点——他居然用一块尖石头逃生了。
每个人都在饮酒作乐,没人注意到地上有一块锋利的石头片。
每个人都在欢庆将要来的胜利,没人注意到那块石头片不见了。
每个人都在酣畅淋漓,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绑着的画匠不见了。
画匠在挣脱绳索逃离恩琴部队的时候,他的确是癫狂的。他根本来不及静下心来思考“为何自己会上当受骗被赫定挟持到这里”,来不及思考“刚才那些诡异的祭祀仪式意味着什么”,更来不及思考“周遭都布了哪些代表着不同利益集团的势力”。他唯一想的就是跑,跑得越远越好,只要能活下来,他可以竭尽所能的往前跑。
跑,跑,跑……没人发现他……
跑,跑,跑……篝火越来越远了……
可这周遭都是什么声音?
“嗷呜——!嗷呜——!嗷呜——!”
不知跑了多久,画匠听到周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狼叫。绿莹莹的眼,垂涎的舌,白黄斑驳的牙,这是色柔草原生存千百年的狼。这些草原狼成群结队,早就习惯了和人类作斗争,只要抓住机会,它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捕捉猎物。本就是冬季惨淡的日子,人类的炮火更是把这草原搞的寸草不生。草原狼为了生存可以翻到牧民羊圈里偷羊,冲进蒙古包叼走婴儿,也能厮杀活人。现在它们饿了,它们怎么可能放过眼前这个只身一人的画匠?
“嗷呜——!嗷呜——!嗷呜——!”
狼追上来了!画匠拼了命的往前跑,跑的速度比刚才逃离时还要快。
前面有灯火,有人!
画匠看到前方的黑暗中隐约有蒙古包,四周错错落落散着些羊圈牛圈,就不顾一切朝前面冲了过去。他跌跌撞撞冲进羊圈,一群狼也跟着画匠冲进羊圈。一个提着灯的老牧民高呼:
“чонобайдаг!”
“Ааваа, чонохонины хашаандбайна, бууд! ”
转眼间,两个持着枪的一男一女便冲进了羊圈,他们拿着枪支朝着狼群扫射。在这“一片狼藉”中,狼咬羊,羊咬人,漫天羊毛和灯光乱晃,子弹在尖叫中穿梭。
“砰——!砰——!砰——!”
枪声此起彼伏,在一阵惊惶中,狼终于四散了,它们带着战利品离去,羊圈里全是羊血和被撕扯的残肢。画匠被羊毛和血腥味呛得连连咳嗽,他的胳膊被流弹擦伤了,衬衣也破了。疼痛中,他被煤油灯光刺得抬头,看见了老牧民和他的一对儿女。
“Чихэнбэ?”
画匠听不懂眼前的这三人在说什么,他只能用日语摸索着回应。他艰难地比划着,想示意自己不是坏人,但这日语引起了牧民们的惊恐。牧民们恐惧俄国人和日本人,而画匠口中蹦跳的小方块文字只能让他们想到侵略者和奴役者,还有太阳旗下的累累罪行。
“你是……Тайжун吗?”
牧民的儿子试探性地用半蒙半日交杂语言询问。
“tai...kun?”
画匠听得一头雾水,他灰头土脸挠着头,不知道牧民说的Тайжун到底是什么。牧民的小女儿向他比划了一溜鼻子下的小胡子,还学了学日兵走路的姿势——这一切让画匠以为牧民们在询问“他是否是日本人”。
“对,我是日本人,日本,tai kun,Тайжун?总之,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被坏人骗了,捕了,我逃了出来,又被狼追了……”
画匠急忙澄清自己的身份,这让牧民们以为他就是Тайжун。Тайжун,太君,这在牧民眼里简直是比群狼还要恐怖的存在。老牧民吓得赶紧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向画匠跪下,他们双手合十,朝着画匠磕了好几个响头,这令画匠诧异无比。接着,牧民们把他拥进屋,让他坐在羊毛毡上,给他端了酥油茶,恭恭敬敬请这位“太君”入席。
“Тайжун,小民是良民,您叫什么名字?”
日军在色柔草原建立殖民后就开始了殖民教育,但老牧民学会的日语还是不多,他用两句自己仅会的日语问画匠,却叫画匠更加疑惑了。
“良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些恩人自报家门要先称自己是“良民”呢?
“我也是良民,我叫本田菊,Honda,Kiku……”
画匠一遍遍拼着自己的名字,而老牧民显得更加惊恐了。
“Honda?”
“对,对,Honda,本田。”
一听这“本田”,老牧民立即想到了牧民口中流传的著名“太君爷”本田甚一郎。这本田甚一郎一直以来是管军队运输的,常年出入色柔草场各地,平日里作恶多端,尤其喜欢占牧民便宜。每次他开着军队大车过来都要把各个蒙古包巡视一圈,先叫牧民宰几只最好的羊,再喝牧民家里最好的酒,人家里有女儿的还要陪着这太君爷跳舞。
完了,这本田太君爷大半夜的跑到自家羊圈来了!
“Ааваа, одоояахвэ?”
牧民女儿焦急地问,老牧民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最后牧民的儿子提议,为了避免以后的无妄之灾,他们三个人应该好好地把这本田太君爷伺候好了。太君爷要啥就给啥,什么要求都满足,一直到这送来的太君爷离开为止。
“Тайжун,衣服?鞋子?水?食物?日本军?好多好多日本人?”
牧民的儿子向画匠比划,画匠连连点头。之后,老牧民给画匠拿来了一件崭新的蒙古袍,一双蒙古靴,还给他铺了一张最柔软的床铺。
“这些牧民愿意收留我,还愿意带我去找其他同胞,真是太好心了。我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他们。”
那天晚上画匠安安稳稳睡在羊毛毡上,这么多天舟车劳顿,这么多天生死攸关,他现在可算是安全了。吃饱喝足,换好干净的衣服,包扎好了伤口,画匠终于在温暖炉火边沉沉睡去。
画匠睡着了,王参议可是彻底睡不着。伊万诺夫的军营里,王参议心里千遍万遍分析战况,考虑后果,最后还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而伊万诺夫泰然自若,那不慌不忙的样子好像把虎贼的一切心思都看在眼里。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派远东军的车辆和人力去接应你那边,几天后你们的东西就可以安安当当到达满洲里关口,而你则带领北洋军随我们参战,同时要对徐树铮施加压力,让他出兵与我们一起应对白俄和蒙古叛军。”
王参议不动声色,他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陷入了焦虑。
“老虎,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只要你同意合作,我绝对是守信的。我知道北洋军内部割裂,你和徐站的绝对是不同阵营。只是如果这笔军火落入了徐树铮手里,哈哈,到时候你就是一具尸体了,不知能否招来啃咬的耗子。”
沉默,寂静,除此外就只有伊万诺夫那无聊的战场冷笑话。
“伊万诺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当下苏俄远东军疲战,已经牺牲数百人,你要是继续叫他们上战场,定会有更多的死伤。你考虑过吗?”
“如果能打赢恩琴拿到蒙古这块馅饼,再有一千人战死沙场也是值得的。”
显然,伊万诺夫的这句话引起了王参议的错愕。他没想到伊万诺夫全然把人的性命当炮灰。
“我是说一千人,一千个战士,你的一千个兄弟。”
“再说一遍,如果能打赢恩琴,一千只是数字。战场上稍加犹豫就会败北,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算术题。如果我舍不得这一千人的牺牲,纵容恩琴继续发展实力,那么接下来就是万人的牺牲。”
面对王参议的质问,伊万诺夫笑而不语。他只是捂着嘴咯咯发笑,最后笑得连肩胛骨都抖动起来。
“老虎,我现在可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了。你想让你带来的这些人都安然无恙的回去,一起庆贺,一起拥抱,一起道兄弟情谊,但是作为一个资深的战争贩子,我建议你不要有这种天真而幼稚的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
“是啊,人道主义,欧洲社会用来掩盖残酷事实的幌子,好像人道了就可以避免一切灾祸似的。老虎,相遇就是缘,我给你教三条原则吧,这三条原则在什么战场上都是管用的。”
说罢,伊万诺夫绕过篝火走向前,他看着帐篷上跳动的黑影轻松道:
“第一,战场不讲情谊,人就是炮火,时间就是筹码;第二,利益当头,两害相冲取其轻;第三,不要站队,不要依附。你是个很重情谊的人,所以当下不要谈建功立业,就想想那些北洋军的未来。他们是否因为你错误的决策而卷入错误的命运?他们能活着回去吗?”
沉默,又是沉默,篝火扰乱了道德,理智,判断,而黑影还在晃动。是啊,这些北洋军为什么会来这,不就是因为他说要劫这八千万的军火,才随着他来的吗?现在要是回去了,他们面临的是什么,处分,还是死亡?事已至此,他有什么资本和胆量可以一无所获的回去呢?
篝火边,年轻的王参议生平体会到了命运不可违抗的残酷与严寒,他为此感到悲伤迷茫,而伊万诺夫早已习以为常。
黎明静悄悄,天空懵懵懂懂泛鱼肚白。不知过去了多久,耷拉着眼皮的张小顺发现王参议回来了,而他身后还有一大批苏俄人马。张小顺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被王参议直接打断:
“这是一道军令!限定半小时内把驴车和马车的军火全部装载在苏俄的卡车上,除却必要的运输人员外,其他的人全部留下同我参战!”
“耀哥儿,你没说我们要留下来打仗啊!这外蒙不是早都不归中国管了,怎么还……”
张小顺嘟囔道,但他发现这王参议黑着脸,全然没了往日兄弟哥们间的嘻嘻哈哈。
“别叫我耀哥儿,叫我王参议!你说不管就不管了?外蒙之前被割出去了,以后还要堂堂正正收回来。无论找什么理由,现在这仗,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给我打!”
军令如山,这些北洋军不敢违背命令,规规矩矩在限定的时间装载好了军火。“吭嗤嗤——”车的引擎刚开动,恩琴的部队在片刻功夫就发生了骚动。他们发现有车列在运输军火,也发现了步步逼近的苏俄远东团。滚滚尘烟中,大批骑兵冲过来了,一时间炮火连天。
“快撤!车都开足马力往外撤!”
王参议声嘶力竭朝着车列大吼,他拿着枪朝天开了几下,跨身上了那匹黑马,而一旁骑着白马的伊万诺夫扔给了他一把镶嵌着松绿宝石的蒙古大弯刀。
“送你的,这可是蒙古可汗的大弯刀,是我的战利品之一。好好享受白刃战,这才第一轮,接下来还要好几天。”
“你疯了!那里都是骑兵,你要白刃战?”
王参议不可置信地朝伊万诺夫大喊,他又一次被这怪人惊到了。
“虽然工业革命叫时代前行,但草原有它自己的生存法则。”
“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怎么的,等子弹打过来——”
“哈哈,家猫受惊是会炸毛,你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
伊万诺夫解下自己的白色围巾收好,他一副饕餮恶劣的神情,俨然是要上战场的成吉思汗。王参议还想说些什么,伊万诺夫却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嘘,太聒噪了。若是恐惧就对着太阳祈祷吧,长生天会保佑你的。”
王参议愣了一下,伊万诺夫笑着抽了马一鞭子,头也不回朝着骑兵阵列冲去。战鼓擂动,硝烟起来了,冲锋的号角叫王参议回过了神。
“伊万诺夫,你妈了个巴子的!”
王参议狠狠瞪了伊万诺夫的身影一眼,咒骂了几句,也追随他的白马冲入尘土。
朝阳出来了,朝阳,蓬勃的朝阳,象征着英武和阳刚,还有希望。光辉的朝阳洒满色柔草场,喇嘛庙的经幡飘扬依旧,愿这成吉思汗的子民与天同高,与天同齐,与天同福。
如果战争真像诗歌里说的那么浪漫就好了,不会有死亡,不会有牺牲,只会有赞歌,但这怎么可能呢?人在出发的时候总是蔑视弱者,幻想自己高歌凯旋,从不会把自己归为失败者行列,直到结果落定才追悔莫及。千百年过去了,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还是不会吸取教训。那就祝愿战场上的每个人都是成吉思汗,不要做祭祀品或俘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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