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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 103 章

振华会发现她在这吗?

绘制青天白日旗的霍克Ⅱ战斗机依次从天上划过来,流云和微风遂被切割了。晓梅混在人群里抬头张望天上,那领头的战斗机似乎瞥见了她,于是故意叫机身倾斜到与地平线有四十五度的夹角。蓝天白云,阳光下倾,后边跟着的战斗机沿着领头创造的平滑弧线飞行,突然爬升,突然下降,在天上表演了好一会后,领头机要落地了,它朝地面上画的白色跑道俯冲。起落架触地,巨大的冲击力让轮胎在跑道上撞出一声沉闷而坚定的响,那飞行员虽然继续操控着方向舵,却情不自禁在舱内欢呼出声音来。

“314号关振华,好!好!”

美国飞行员教官第一个站起来鼓掌,震天响的掌声把他蹩脚的汉语拍了个粉碎。舱门开了,关振华振臂高呼,蒋中正也站起来鼓掌,中央航空学校核心领导班子和其他来参观的政府官员也鼓掌。更远的航程,更远的巡航速度,性能更好的重机枪……这源自美国的霍克Ⅱ战斗机显然压过了苏联安德烈·图波列夫设计的伊系列战斗机。蒋中正便和美国顾问们做好协商,说这个月就要购买十几架霍克Ⅱ过来。

“航校是琼先生管,他和中国是老交情,肯定能把定价再压低些。”

“蒋校长,您忘了,琼先生已经不是全权驻华大使了。”

“哦?事务繁忙,忘性变大了。”

蒋中正听闻此不以为然,他和美国顾问们握手言笑,然而苏联人没一个能笑出来的。到手的军火生意飞到美国人手里,顾问们一个比一个急,几个人二话不说就要跑到电话机旁给伊万诺夫打电话。

“难道不是给费多罗夫打?”

“费多罗夫算什么,伊万诺夫没去中央交权,他还没正经上来呢!丢给南京的飞机都是远东基地淘出来的老家伙,快叫伊万诺夫把研产的伊15放出来呀!”

居心叵测,嘀嘀咕咕,谁都不知道这些洋人在捣弄什么名堂,但周遭老百姓们总归兴奋的。这次公众飞行表演本是国民政府安排以宣传中央航校威风,飞行员们飞得又出彩,所以南京老百姓都觉得重振山河有望。大家握拳欢呼,有文化些的说“抵御日寇复我中华”,没文化的就喊“炸他小日本娘的”。护士们本是要等着急救,但这飞行预演过于顺利,别说摔断胳膊摔断腿,连擦破皮的人怕也没有。护士们正言说着,有人喊314号落地时把脚崴了。听闻振华负伤,晓梅便紧紧张张跑过去了,跑去一看,她的振华被记者和官员簇拥着,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大花环。振华在那花环锦簇里“哎呦哎呦”地叫,说自己下飞机时见蒋校长真容实在是过于兴奋,一不小心就把脚脖子歪了。记者和官员们笑说蒋校长是党国的魂魄,他这么一个小毛孩子见到难免兴奋。一众人“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振华还在“哎呦哎哟”叫,晓梅把他搀扶出人群,振华勾着晓梅脖子一跳一跳走。

“真是吓人,我还以为你腿摔断了。”

“也没有,就是见你太高兴了,把脚崴了一下。”

“不是蒋校长?”

“老男人有啥叫人高兴的,我崴脚,还不是因为在天上看见你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晓梅和振华已经瞒着所有人谈了一段时间恋爱,两个年轻人素日总是有意无意见面,但总归含蓄羞怯。医务室里没旁人,振华躺在床上“哎呦哎呦”叫,晓梅拉开抽屉找碘伏和棉花,但振华说他脚痛得心脏都梗住了。晓梅将要过去看是怎么回事,振华就一把将她的腰搂住咯吱。晓梅红着脸打了他一下,振华便嘻嘻哈哈站起来了,但也终是红着脸笑。

“我没崴脚,就是骗骗你。若不是撒谎,哪有独处的时光?”

“真叫我害怕,以后别这样做了。”

“怕什么,你不是林阿凤的后代吗,怎么一点胆子都没有?所有人都在外头,航校医务室只有我们。”

“不,不,你不懂——”

晓梅突然紧张兮兮起身来,左看看门,右看看窗,似乎担心什么人突然进来。振华不明所以,问是不是担心她家里那个“美术老师”突然回来了。晓梅摇头,说她倒不担心美术老师,最担心的还得是“老王”。她知道老王在天津,但老王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回家,猛一下出现在中央航校也不是没可能。要是老王看见振华这样,非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我真不明白,老王到底是谁?他只是照管你的一个亲戚,何必这么怵他?他回来我就和他说,说我俩已经谈了一阵子恋爱,以后要结婚的。我跪在你家门口求他,哪怕他把我打死了。”

“快别讲这种吓人的话,你是没被他打过!我们之前约定了,谈恋爱的事谁都不能知道,要先和美术老师商讨,他理解我,他会帮我们求情的……”

“我记得,瞧把你吓的,美术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唉,我不知道呀。我又希望他快点回来,又希望他别那么快回来。”

年轻的心真苦恼,但再苦恼也是青春韶华。轻飘的云翳在天上飘荡,干净的白纱帘在窗口飘荡,十八岁的关振华抱着十七岁的林晓梅哄,他们俩挨得是那样近,心也是那样近,以至于彼此都情不自禁亲吻到一块去了。嘴唇柔软真诚,却又笨拙,两个人牙齿慌乱地碰到一起,可急促的呼吸叫空气变得那般甜蜜粘稠,似乎炮弹飞下来都不能叫他们分开。

“等赶跑日本人,我俩以后回台湾结婚去吧。”

两个年轻的台湾人彼此许诺,然而其中一个又情不自禁悲伤了。晓梅抚摸着振华穿的美国飞行员夹克,说他不是只作表演的飞行员,以后肯定要飞去四面八方,届时飞的时间久,他兴许就要把她忘了。振华信誓旦旦发誓,说他这辈子非晓梅不娶。话毕就拉起晓梅的手往楼下跑。两人偷偷绕过人群,绕过喧嚣,最终手拉手跑到训练场附近一处偏僻的教堂去。振华拉着晓梅的手进了那教堂,带着尘的旧阳光在二人急促的鼻息间浮荡。十字架高悬,穹顶上的彩绘玻璃窗洒下斑斓的光影,振华在神像面前对晓梅举手宣誓,他飞行员夹克胸口的那颗金黄五角星闪闪发亮,神像凝视着他。

“林晓梅,我此生此世非你不娶,待到驱尽日寇,我们将一同回到故土繁衍生息。我若食言,神就把我的眼口鼻一同拿去。”

神像在中央长长的走廊里叹息,晓梅与振华在这叹息里不知情地搂抱着。他们以为这偏僻的教堂无他人,却不知慎戒堂的柯克兰神父在神像后怜悯地望着他们。祭坛十字架高悬,柯克兰神父静默地等着,不作打扰也不作评价。他像块圣遗物那样听晓梅和振华彼此以心相许,听他们年轻稚嫩的誓言,一点点动静都没有,直到晓梅和振华离去后才拿出一把钥匙。见这教堂又无人了,柯克兰神父拿出一把钥匙插到神像脑袋背后拧转,一扇小门“咔哒”一声开了。神像脑袋里是一个小保险柜,里面放着一个钱匣子,还放着一把装满弹药的枪。柯克兰神父小心翼翼把那钱匣子拿出来清点,教堂门口又有了动静。

“主啊,饶恕我的罪孽吧。”

这郊区的教堂偏僻,木地板更是老旧腐蚀,现在这里来了一个叫明妮·魏特琳的女人。纵使魏特琳的步子很轻,她也在上面压出了“嘎吱吱”的动静。魏特琳惆怅地坐在长凳上忏悔,她闭上眼默念教义与祈祷,却忍不住流泪。魏特琳流泪不是因为自己的自尊,而是因为金陵女子大□□营经费欠缺的原因。因为经济危机,美国政府中断了几处海外大学的官方财政,所以魏特琳不得不四处“化缘”。掌管校务,筹建新校园,每周给中国人开妇女卫生疾病的讲座,前些日子还在琼先生那里吃了闭门羹……坚毅的魏特琳从未曾被这些事务压垮,但她此时却惆怅钱财。迷茫着,魏特琳听见柯克兰神父的呼唤,她抬起头,见柯克兰神父端着一个钱匣子从高大的神像背后走下来了。钱匣子里满满当当,魏特琳也不知道柯克兰神父哪来那么多钱,而柯克兰神父说这些都是信徒捐的,其中日本人捐的很多。好些军队的日本人隔三差五就来倾诉,而他日语讲得很好,日本人很信赖他,几乎要把他当作随军神父。

“感谢您的善意,女学生们会记得您的。”

魏特琳离开了,钱匣子又变成空的。穹顶之下积满灰尘的管风琴静静伫立,浮雕画像描绘的圣经场景与圣徒生平事迹也早就斑驳,但柯克兰神父对这一切都习惯了。同样作为传教士,柯克兰神父和魏特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魏特琳四处奔走,献身社会,大力宣扬“厚生精神”,但柯克兰神父总是闭门不出。他不去做什么好事,也不去做什么坏事,只是每天作祷告,清扫教堂,聆听各种人的秘密。中国人祷告,他静默,日本人祷告,他也静默,但可能就是因为他无相貌也无立场,很多人才信赖他——魏特琳可能会出于仁义把有些秘密倾吐出去,但柯克兰神父不会,他像一个无底深渊,再丑恶的秘密也只会掉进去隐没,不发出半点声响。

“主啊,饶恕我的罪孽吧。”

又一个人来了,却是一句日语祈祷。柯克兰神父熟悉那个叫桐岛的祈祷者,他最近总是来教堂忏悔。柯克兰神父照例把桐岛领到忏悔室,但这次桐岛的神经显然更崩溃了,他浑身冒冷汗,结结巴巴说了很多破碎的话,又是求神降罪于他,又是求神不要怪罪他的妻女。在这样纠葛了好一段时间后,桐岛终于吐露了。

“神父,我又虐杀了一个中国人。那人是从淞沪地界抓来的一个人,我知道他是平民,本想放他走的,但我上级咬定他是间谍,说他知道重大情报,要严刑逼供。上级要我把他的四肢活砍了,否则就要降我罪。我不想丢这份工作,我还有妻女要养,我……我妻子知道这一切,我和她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我想带金陵回日本,但我近几年无法走。金陵长大了,我害怕她会嫁给一个中国人,所以想要撮合她和一个日本人的婚事。那个日本人是她的老师,他是好托付的,他没有杀过人,比其他日本人好,也比任何中国人好……”

这已经不是桐岛第一次吐露虐杀中国人的秘密,而他的忏悔不长也不短。末了桐岛留下一点钱财,而柯克兰神父只是静默地打开钱匣子。

“濠镜,人被心事憋到生病,要怎样才能排解?”

“很多人会偷偷去教堂找神父倾诉,末了捐点钱。”

“唉,我可能也要去找个神父了。”

“你有什么烦心事?天天在山林子里玩得高兴,自由的感觉怎么样?”

“真是太好了,我巴不得永远别回家。”

千里之外,铃木叼着烟吞云吐雾,他颐指气使指挥一群三坨子村开拓团的日本乡民开垦满洲国的黑土地,而濠镜在点账,连带着还有站在一旁观看的彩。彩愿意留在三坨子村的原因很简单:一是为自由,二是为濠镜。平日彩都要跟着濠镜进山,濠镜带着人找金子,彩就四处玩。她今天本也想早些进山去玩的,但铃木今早一时起劲,说田里可能也有金子。金子要人挖,当下这些挖地的日本人多是从北海道或九州等偏僻地方来的负债民,要么是欠了政府债,要么是欠了私人债,总之男女老少都有,还有好几个人是残疾。挖地这种脏活累活,其他关东军的“工头”一般都强抓了中国人做,但铃木信不过中国人。他总说中国人骨子里低贱,要是在田野里挖出煤矿或金子肯定要私藏。

“中国人好偷东西,日本的东西怎么能叫中国人偷了去?”

想法周全,就是苦了这些日本开拓民,他们拿着锄头汗流浃背,把地刨了个精光也没见什么煤炭和金子,而那地也怪,挖了就噗嗤嗤冒气。脑子一根筋的铃木拿着官方情报地图,说新京附近处处是龙脉,龙脉下面一定有东西,肯定是开拓团偷懒才没挖到地矿那一层,濠镜听了暗自讽笑,心想铃木这白痴脑子居然也能发明出“地矿层”这种术语,但他也不明说,就任凭这群日本人拿着锄头浪费时间。濠镜耐心,彩等得愁苦,她急躁地在田埂边走来走去,心想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和濠镜进山林子里玩,但铃木却油笑着把她拽进怀里,硬要亲她的脸。

“彩,我的好老婆,我都依你了,怎么还和我吊着个脸?你让我撒的谎,我撒了,你让我演的戏,我演了。你个小姑娘欲擒故纵,怎么也得收手了吧?你之前可说了,先让你祖父祖母觉得我俩不和,而后再男欢女爱,这样提亲肯定成——”

“嗨呀,我可把这地图看出名堂来了!”

彩在铃木怀抱里苦痛挣扎,濠镜突然高喊一声,他喜笑颜开挤到铃木面前前指那地图,说今天确实应该再进一趟山里,因为中国几千年的龙脉其实就在三坨子村附近的一座龙山上,这龙山东西横贯,乃长白山的一座余脉,当年努尔哈赤带清兵入关打李自成全是吸了这龙山的阳气。铃木知道濠镜在说胡话,他推开彩去瞅那地图,说那龙山也有开凿,但怎么都没见到东西,只见了能“噗噗发屁的石头”。濠镜神色遗憾,说关东军内部算计的人多得很,他们忌惮铃木能在龙山挖到金子,肯定不在地图上明标。

“你个南蛮子说得对,军部确实防了我一手。行了,让他们也别挖了,和中国人一起吃饭去吧!”

铃木说的中国人就是原本住在三坨子村的村民。自从日本开拓团来,这些村民都被管控了起来。因为濠镜总在这些村民中奔走的缘故,彩也连带着对他们熟悉。住在村头的老太叫胡老太太,儿子叫胡为贵,媳妇叫喜翠。胡老太太裹脚,干不了重活,胡为贵又要和开拓团一起干活,所以给开拓团烧饭的总是喜翠。喜翠生有一儿一女,如今又怀孕六个月,走路挺着个大肚子,彩总是担忧喜翠的孩子会不会在烧柴的时候突然滑出来,喜翠听了便笑,说孩子这么大是稳的,没那么容易流产。彩总是随着濠镜进山,有空没空就用中国话和烧饭的喜翠聊天,一来二去,喜翠胆子也大了。那天见铃木说要早点烧饭,她索性拉住彩问:

“彩姑娘,你们啥时候走,挖出金子就该把村子还给我们了吧?”

“我估计就这两天,王先生说山上有金子。”

“王先生,你说是算账的那个池田吗?”

“是呀,他是中国人,只是叫了个日本名字罢了。”

“他一个中国人怎么也跟着你们日本人挖矿?”

“我也不知道,但我祖父交代了他很多事情。”

彩说得无心,喜翠听得有意。头一遭知道濠镜身份秘密的喜翠惊愕地张大嘴,但又把头撇过去暗声咒骂“死汉奸”。盛饭的间隙,喜翠故意避开彩,她把这个秘密悄声告诉了三坨子村的其他妇女们,待到饭碗端上桌的空隙,村子里的秀兰,桂花、桂英、红梅、月英、玉兰、蓉芳、彩凤就全知道了。她们闲言碎语开始议论,说原先看那个叫“池田泉一”的就不对劲,难怪对中国人这么了解,搞半天原来是卖国求荣的。妇女们的言语像刮过玉米杆地的风,很快就又传到他们丈夫的耳朵里,于是干活的富贵、柱子、桩子、呈龙、景玉、庆有、根苗、启芳也连带着恶狠狠议论,说早知道池田是个假日本人,就该一板砖把他脑门浆子爆了。

“小日本灭不尽,一个狗日的汉奸还打不得?”

天气渐渐燥热了,人吃罢饭总是不能好好干活,换作以前铃木要无差别地拿着马鞭子把日本开拓团和中国村民都抽一遍,但那天他却迟迟没动静。那天铃木坐在树荫下吭哧哧端着半碗稀饭,眼神里闪过些歹毒的光。半晌,他扔掉稀饭把濠镜拉过来言说了几句,濠镜突然脸色惨白了。濠镜试着和铃木争执,但铃木死活不同意,铃木一把推开濠镜,拿起一把枪对那些中国村民道:

“中国人滴,不用开拓,全搬到山里去!”

“太君,去山里做什么?”

“挖金子,给皇军挖大大滴金子!”

力壮的男人们稀里糊涂就被带走了,然而铃木说他们的妻儿和老父老母也要连带着去山里,于是几个拿刺刀的日本兵们便把女人和孩童们围起来。喜翠不明所以,她以为日本人是彻底赖着他们的田地不走了,遂要求回房收拾东西,但铃木说中国村民们只是去山上挖几天金子,过几天还会回来。喜翠信了,她想日本人总归要奴役中国人干活,所以临走的时候还没忘了对彩作些交代,让她帮忙喂喂栅栏里养的几只花母鸡。

“彩姑娘,你帮我喂几天,生的蛋你能捡了去吃,但别忘了给我肚子里的娃留点。”

彩傻愣愣地应允了,她说一定把所有鸡蛋都留在篮子里,喜翠放心地离去了。村民们陆续离去,铃木推了濠镜一把,说让他进山里当监工,濠镜遂跟着那些村民前去了,只是面如土色。彩觉得不对劲,她也想跟着濠镜进山,但铃木却叫了辆插着日本旗的轿车来。

“彩小姐,我们以后要去其他地方,你先回家吧。”

“可是喜翠的花母鸡……”

“彩小姐,回家去!”

铃木严厉地呵斥,他已经把彩当作自己的妻子了,所以随意对彩发号施令。彩被吓得一抖,她回头看濠镜,濠镜也示意让她回家去。彩同意了,但她还是打算先喂饱喜翠的花母鸡。她拿了点烧饭剩下的杂料过去,见喜翠的五岁的大女儿狗妮正抱着三岁的弟弟双全要出门。双全咿咿呀呀指着彩说“香姑娘”,狗妮摇头,说这不是“香姑娘”,是“彩姑娘”。

“彩姑娘,你身上为啥这么香,你娘是不是天天给你洗澡?”

狗妮很喜欢闻彩身上的香味道,她总是要凑到彩身上去闻。彩很喜欢扎着两只小辫子的狗妮,她把身上香囊解下来挂在狗妮脖子上作了小小的告别,狗妮高高兴兴地抱着双全出门了。双全拿着狗妮的香囊闻来闻去,闻着就要把香囊塞嘴里,狗妮生气了,她把双全放在地上打了一下,双全嚎啕大哭。不远处的喜翠听到了儿女的闹腾,她朝狗妮呲牙,说一个当姐姐的下手没轻没重,到头来把家里的命根子打坏了。胡老太垫着小脚走一步叹气一步,说也不知这次住在山上要多久,她以前只知道日本人在别处赶人,如今居然也赶到三坨子村来了。

“世道早变了,现在鬼子占了整个东北,哪里都赶中国人。”

胡为贵向他母亲解释,喜翠叫他小点声,说那个叫“池田”的汉奸指不定在随时给日本人翻译。胡为贵瞥了瞥濠镜,却见濠镜一反往常精神,一路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而铃木一路用听不懂的日本话对他命令,唯一能听懂的就是那句“南蛮子”。日本宪兵围着中国村民们往山上走,狗妮抬起头来张望树林里洒落下的阳光。几只鸟在枝头阳光里清脆地叫,和煦的风在鸟羽间穿梭,山林里野花肆意绽放,狗妮闻到了淡淡的花香。狗妮想要做一个香囊,她一边走一边摘野花,双全也跌跌拐拐跟在她后面摘野花,两个孩子把野花包在一块小手帕里,小手帕变成了一个香囊。

“奶奶,你闻闻,是我的香囊香,还是彩姑娘给我的香?”

狗妮把手帕包给胡老太闻,胡老太说还是彩姑娘的香。彩姑娘是日本人,日本人有钱,肯定往里面放了很多名贵香料,等到落脚后把她给的香囊拆开就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了。狗妮摇头,说胡老太要把那个香囊拆坏了,而后就不去纠葛哪个香囊更香的事。双全摸摸自己毛茸茸的脑袋,他还蹲在地上摘野花,但是他的手太小了,野花瓣总是戚戚促促从指尖流下来。狗妮跑过去帮着双全摘,她现在不打算做香囊了,想要用这些野花编个花环。

“所有人站在圈里登记,你滴,孩子,过来!”

山林里又来了一些宪兵,五六十号持枪的宪兵们把村民们围成了一个圈,铃木要濠镜把摘野花的狗妮和双全带过来,濠镜问铃木为什么孩子也要被算进去,铃木拿日语言语了几句,濠镜却无法移动脚步。铃木狞笑,说“南蛮子就是胆小”,而后就自己过去把狗妮和双全一把拽过来了。两个孩子的胳膊被铃木掐得痛,狗妮被吓愣了,双全要哭,铃木掴了他一个耳光,而后把他和狗妮像鸡崽子一样丢进了那个圈里。喜翠护住自己的一双儿女想要理论,但铃木却走到了高坡上架起了一把机关枪。

“啪哒哒哒哒哒——!”

老人是率先死亡的,几颗子弹率先穿透了胡老太和其他老头老太的胸腔肺腑,他们的血液喷溅到胡为贵身上。胡为贵本能地想要护住自己怀孕的妻子,他一把将喜翠扑倒在地,几个宪兵就笑着用刺刀戳他的脊背。刺刀落得飞快,宪兵们把训练场上的劲全使在了胡为贵的血肉里,转眼间就把他戳成了一个血筛子。富贵、柱子、桩子、呈龙的头颅当场就被砍飞了,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根苗和启芳也被枪打死了,年轻的秀兰想要跑,一个宪兵朝她捅了一刀,而后拽住她的头发往树林子里拖,很快就把裤子和肚兜扔了出来。接着,红梅、月英、玉兰、蓉芳也依次被拖进树林子了,树林里传出她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彩凤想要自尽,她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头往自己喉咙里戳,将戳进去一半就被一个宪兵拉出来,于是其他宪兵把她当成了另一个练刺刀的活靶子。桂花和桂英姐妹不敢跑,铃木很得意,说要当众看着她们的父亲对她们做那种事。她们的丈夫景玉和庆有想要反抗,但是手脚很快就被砍断了。

狗妮手里攥着彩给的香囊嚎啕大哭,她散着辫子坐在血污里,很快就被一个宪兵堵住嘴抱到林子里去了。双全瞪大着眼睛看着周遭这一切,他已经忘记了哭泣,而铃木拉来了几条狼狗,说这些狗最近都没吃饱肚子,很快,双全就变得残缺不全了,手里的野花撒了一地。

树林里寂静了,宪兵们提着裤子出来了。铃木下山坡,拿着刺刀挨个戳那些尸体。他踢开血肉模糊的胡为贵,笑着对喜翠说“你真命大”,而后踏住她的肚子划拉了一刀。一个活着的婴儿掉出来了,铃木用刺刀戳穿了那婴儿,那婴儿就像一个鲜红的装饰品挂在刀尖上。

“今天天气真好啊。”

铃木环绕了一圈场地,某个满洲国片段就此堙灭了。几十年后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个村子,也不会有人记得里面曾有一群人活过。

“我们得活着和光鼐先生汇合。”

大雨倾盆,十九路军奉中央之令分两批进军福州剿匪,一批由江西攻破南平入境,一批自闽北海岸入境。嘉龙归属于后者,自离开南京,他一直与部队沿着东南海岸线行军,而**的军队一直在利用福建多山的地形打游击。雨雾环绕,**屡战屡败,嘉龙也心灰意冷。赈灾运尸,打共军,而对于真正的敌人日本,**内部却避之不谈。嘉龙不知道自己这一路到底在做什么,他迷茫地行进,直至与闽江入海口与蒋光鼐部队会师。

“红匪呢?”

“没了。”

“没了,没了好……窃贼啊!”

雨下个不停,也许台风马上就要来了。十九路军将领蒋光鼐对天长骂窃贼,但嘉龙知道他说的窃贼是谁。别说蒋光鼐这种眼光长远的仁人志士,十九路军的许多普通兵卒对蒋中正的怒气也大得盖不住。“一二八”战役里十九路军曾以三万之师拒日寇敌十万之众,血战三十三天,迫使日寇三易其帅、四次增兵,但蒋中正锉人士气,偏将这支部队派去剿匪。若不是蒋光鼐的缘故,十九军很多人都要散了,但哪怕是蒋光鼐,如今也不那么坚定。他早已没了“一二八”会战时的昂扬,身形消瘦,面色憔悴,见嘉龙时一个劲看着地图叹气。嘉龙不知如何是好,他将要问蒋光鼐接下来要怎么做,蒋光鼐却问嘉龙可否认识什么水性好且身强体壮的人。嘉龙说自己就是,于是蒋光鼐拿出一封亲笔密信——他想叫某个人脱离十九路军剿匪主力先独自前往福州城送密信,那里有个叫“陈长明”的朋友会帮他聚集物资,但是他们不能再打**了。

“嘉龙,我在做一项危险事,这是违反南京政府的决议,你要去吗?”

“光鼐先生,自一二八起我便一直追随您,若为反日寇故,我将万死不辞!”

风雨飘摇,隐约间嘉龙似乎知道他要同十九路军踏上什么道路,但是他没有犹豫。他把蒋光鼐的密信用防水塑料膜包好,而后就只身冲进了屋外暴雨。闽江口水涨了,很多路都不通,但嘉龙水性很好,他像蛟龙似得在浪涛里奔跑。暴雨连天,荒郊无人,背着行军囊的嘉龙朝着福州城的方向跑呀跑,跑到闽江的一条山野支流旁。他正准备要跳水渡江,却见岸边站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那疯女人散着头发,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跑过来的。她空洞地看了嘉龙一眼,看看眼前的江水就跳了进去。见人溺水,嘉龙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江水,他拽住那疯女人的胳膊往岸上游,那疯女人却没有力气,她的头往江水里淹,嘉龙硬把她拖上了岸。疯女人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嚎叫,她的口鼻吐出了很多血染的江水和泥沙。隐隐约约,嘉龙已经能看见福州城高耸的塔楼和寺庙,他卸下行军囊,想要背着那个疯女人渡江,但她却一直在抽搐。她大张着嘴巴,把指甲深深抓紧嘉龙的皮肉里。

“我是二十一号慰安所的清子……救救我……”

疯疯癫癫的清子说了最后一句完整的话,然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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