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亏空,东南各地又适逢水患当头,中央银行财政面临崩塌苦境。汇聚众意,决定选一贤才人士作中央银行行长兼水患赈灾主席,王先生,请做你那救国救民的英雄吧!”
告示说得轻松,传讯的人前脚来后脚就走了,那时谁都不知道这将是二十世纪中国所遭遇的最大洪水。
雨瓢泼下,长江波涛湍急,泛进来的水淹了龙王庙里一大半。庙里昏暗,莲花灯微弱明亮,将四旁泥胎木偶忧郁地照出一片。东海广德王敖广、南海广利王敖钦、西海广顺王敖闰、北海广泽王敖顺、河神、水神、雷公电母、雨公公、风婆婆,每个塑像的脸色都挂着黑暗。他们威严肃穆地笑,夸张骇人瞪眼。一个穿红戴绿,索里铃铛的“大仙”对神像祭拜,他脸上涂着塑像似的油彩,吟诵了几句,又拿手里的法器响了几下,遂开始为惹水患的贱民“赎罪”了。
“四海龙王勿要发怒,江淮贱民败了规矩,冒犯了您们的威严。今个供奉的童男童女已经送来了,供果和钱财也已送来了,等沉江后,您们就熄了火气,勿再下雨啦!”
一把香火点燃了,热腾腾的气息扑出来。大仙恭敬地请香,把那烟雾拿起朝自己头颅缭绕了几下。端着香火,他淌水出龙王庙,又朝庙门外好些低着的头颅缭绕了下,而后叫人把两个竹篾笼子拿过来。这两个笼子里分别装有一个四岁男童,四岁女童,年龄恰好对“四龙王”。他们已经被村民提前用酒灌醉了,安安静静瘫睡在笼子里,所以不会挣扎。
“祭童男童女!”
大仙一声令下,村民们往竹笼里装石头。童男童女的父母都是欠地主债的佃农,今年大水冲毁了庄稼,佃农交不了债,家里也没米吃,地主就叫他们拿孩子祭龙王。大半夜的,带枪的家丁把孩子抓走装笼,佃农父母们拖着家丁的腿哭嚎,像挂件似的在泥地里被拖了好长一截印子,但其余村民却在拍手叫好。
“舍不得就越金贵,丢进水里龙王才信呢!”
鞭炮点燃了,村民们都很喜悦,因为大仙是不会骗人的。大仙叫他们有了对生活的新期望,他们坚信这两个孩子可以停歇大雨,坚信吃到贡品的龙王可以“凭空”将他们丢失的粮食奇迹送还,由此他们将这仪式当作新年。雨瓢泼下,父母哭嚎着孩子的小名,希望可以大声唤醒好叫他们逃脱,但是无济于事。他们被人绑着胳膊,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没入江水中。莲花灯的花芯子融化,似泪的蜡油一滴滴淌下来。钟锤当当响了三声,父母也不再悲痛了。毕竟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小孩夭折更是像小猫小狗死了似的,所以他们很快又回到了日夜为继的麻木里。他们安详地随旁人举行完仪式,虔诚求龙王饶恕他们今生的罪过与前世的孽债。
“敲锣打鼓!”
大仙一声令下,喜庆的礼乐响起来了。人吃不到一粒米,但是猪肉牛肉鸡肉鸭肉却可劲往江水里沉。几串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这动静终于把抗洪的散军招惹过来。得知村民祭龙王,散军们大声呼喊。
“长江淹进去了俩孩子,谁水性好能跳进去救人?”
“我!淹哪了?”
“打漩涡的地方!”
喊话刚落,嘉龙飞一般跑过来,甩掉上衣直接从堤坝高处跳进长江的泥沙漩涡里,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其他人也试图下水,但水流越来越急,好几个人刚下去就被冲得直倒,最后又被绳子拉上岸。他们试图组成人桥,但人桥也被那水流冲垮了。雨淋得叫人看不清前方,因为这雨水硬要往他们的口鼻里灌。**的,他们努力朝堤坝下面张望,问些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刚才跳进去的小伙呢?”
“他被水收走了!”
“他被泥沙收走了!”
“他被龙王收走了!”
“收”,多少有些“认命”的意味。一旦什么被“收”走了,那生死也就没有抵抗的余地。彼时堤坝旁的人们说着“收”,但尚且不知道这场洪水“收”了中国的多少土地。他们以为只有眼前这条河流才泛洪,却不知中国各地已经被洪水侵蚀殆尽——南至百粤,北至关外,东抵江淮,西达川渝,不仅是长江,黄河、淮河、珠江、闽江等各流域大小河川尽数洪水涨溢。
那时谁都不知道这将是二十世纪中国所遭遇的最大洪水。
“你们不要把吃的东西丢到江里面!南京政府水灾急赈会现在正在筹粮,你们这样浪费粮食,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且祭祀全是封建迷信,你们这是害人!”
仪式被打断,赵狗子从散兵队伍里硬挤出来了。他见到了江上漂流的蔬果肉食,对那些祭祀的村民急得挥拳头跳脚。
“水灾急赈会是什么?他们能管我们死活吗?”村民压根不信赵狗子说的话,“我们不祭龙王,谁来停洪灾?”
“水灾急赈会就是帮你们渡洪灾的,现在长江决堤,哪里都是泛洪,你们还在这里做混事!”
“既然你们要赈灾,那谁是主席?有种叫他出来把钱给我们!”
“有主席,我们王司令——不,中央银行的王行长就是今天刚选上来的赈灾主席,他肯定有钱!银行的大老板,手里大把大把钞票,怎么可能没有钱?”
赵狗子一直都是机灵的,他懂得用“行长”这个一听就富裕的称谓说服村民,但他满脸稚气,终归是个十五六的“娃娃兵”,所以说话总是轻飘飘的无分量。冲突起来了,几个村民还要往水里投大米,赵狗子死死拦住那些麻袋,说哪怕他这个人被丢进水里这米也不能白白没有。村民们质问,赵狗子就左一个“王行长”右一个“王行长”回答,好像这“王行长”手里真能瞬间变出大把金银似的。
“我去找王行长,让他给你们说!”
洪水泛滥,“王司令”已经不能有了,现在得要“王行长”。村民人多,纵得再能言善道,机灵的赵狗子还是败下阵来,最后只得冒着大雨去砸了王行长家的院门。王行长得知村民在江边祭龙王,还丢了童男童女下水,遂赶忙同赵狗子前来。
“轰——!”洪水若山脉崩塌,水越来越急了,王行长跑过来了,嘉龙也把两个孩子从长江里打捞上来。彼时水流湍急,岸上没有人能下得去,只有嘉龙一人费劲地在水里拖拽着沉沉浮浮的竹筐。竹筐里面装着一个孩子,背上还有一个,站在堤坝上望,湍流里只有三个时有时无的小黑点,一会没了,一会有了,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王行长站在了堤坝上,这洪水把他看懵了。枯水期,长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洪水?这已经完全超过他的想象范畴了。滔天江水里,三个小黑点起起伏伏,沉沉没没,没人告诉王行长是谁跳下去救人了,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水里的人应该是嘉龙,必定是嘉龙,只能是嘉龙。
“跳下去救人的是叫王嘉龙吗?”
“是他!是王嘉龙!”
王行长问赵狗子,赵狗子急着回应,但这回答完全无必要。除了嘉龙,还能是谁呢?堤坝上,王行长心火似焚,他焦急踱步,好像离嘉龙无比很近,一会见他被泥沙围困了,一会见他被石头残枝围住了。啊,嘉龙没影了,嘉龙沉到水里了!王行长心里“咯噔”一下,五脏六腑冲到了嗓子眼,瞬时把脉搏憋得停跳。他不管不顾往堤坝下跑,中间还摔着滚了一跤。狼狈着,王行长浑身泥水,发疯似的朝洪水跑,莽了劲地朝前喊。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水漫到腰部,胸膛,喉咙,好些泥沙也反呛到口鼻里,但怎么都不见嘉龙人影。他撕扯着嗓子朝浑浊的黄浪头呼喊,绝望之际,一个大嗓门劈开水传到他耳边。
“老王,我在这!”
嘉龙终于出现了,他拖着两个孩子出水了!
“洪水这么大,你怎么敢跳江!你万一淹死了——”
“老王,我水鬼托生的,怎么可能被淹死?快走吧,咳咳,快走……”
王行长瞥到了那两个孩子,见他们脸上呈现了死人的苍白铁青。他看了一眼嘉龙,发现嘉龙呛了不少水,脸上脏兮兮的,血水混着泥水,额头烂了,下巴边也烂了。嘉龙精疲力竭,他刚刚被泥沙困住了脚,身上的伤就是被洪水里的碎石头划的。然而他感觉不到疼痛,硬撑着和王行长及其他人把那两个孩子背上去。
“这俩小孩早没气了,死了。”
被一群人围着,两个孩童闭着眼沉睡,他们不是昔日鲜活的生命,而是两具永远沉睡的小小尸体。赵狗子跪下身反复探鼻息,听心跳,但最后也不得不小声嗫嚅出这个残酷的事实。嘉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低头沉默了会,又复说自己要是早些跳进去,或者不要陷进泥沙里,这两个小孩本应该有活命的机会。说完这些,他又说自己找到人后不应该一开始就解竹筐的锁链,应该硬狠着先把那些重石头一同拖上来。
“嘉龙,别说了,这谁都救不了。”
“他们能活……”
“王嘉龙,蠢,你蠢极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在这俩小孩被扔进江里的时候,他们就死了!”嘉龙被厉声呵斥打断了,王行长愤怒站起身,终于一重拳锤到嘉龙肩膀上,“洪水这么大,你跳进去死了,我给家里的谁交代?”
嘉龙被王行长打了个趔趄,他什么话都没说。王行长破口大骂,他还要打嘉龙,赵狗子和其他散兵拦住,但还是拦不住王行长对嘉龙的大骂。嘉龙站在雨里挨骂,什么话都没说,等对方骂够了,他抬起头道:
“他们被丢进水里的时候还活着,任凭他们死吗?老王,你确实不会做这种蠢事,但我本身是个蠢人,所以要是再来一遭,我还是会做的。”
王行长梗住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了很多,但嘉龙一直都没变。现在的嘉龙和当年潮州帮剿匪的嘉龙还是一个样,他以前能毫不犹豫跳水里去炸船,现在也能毫不犹豫跳水里去救人。波涛翻涌,血管膨胀,愤怒充斥着王行长的神经,连呼吸都紊乱了。嘉龙不理会王行长,独自闷着头扛了一个防洪的沙袋走了。无论王行长怎么喊,嘉龙始终不回应。沉默叫王行长慌乱,他追上前去拉住嘉龙,但被对方狠狠甩掉了手。
“我胡说的,嘉龙,记得回家!外面太危险了,你得回家!”
王行长慌乱地喊,天上的雨往身上泼,往江水里泼,往他的身上泼,他害怕嘉龙赌气不回来。
“吊你,老王,烦死了!搬完沙袋就回家,给我多做点白饭!”
雨里嘉龙回头咒骂了几句,摆了摆手走远了。赵狗子招呼人,于是两具小尸体被拖走了,他们和无数江水中的尸体一样,发现后就会被草率埋进一个提前挖好的无名坑里。等地方空出来后,村民们围上来。看赵狗子那畏缩的神情,王行长也猜到了——很明显,赵狗子之前给村民们夸下了一个他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海口。村民们把王行长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将手依次伸出来,眼巴巴等着金银从天上落,而王行长哭笑不得。王行长活这些年,压根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他毫无办法。村民们把手伸过来,王行长有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颓唐感。
“泛洪了,江淮水患严重,政府紧急成立了水灾急赈会,我是委员主席,所以你们有什么困难都归我管。我有很多身份,有很多称呼,你们叫我王行长,行,叫我老王,也行,叫我别的,也行。”
王行长说话比赵狗子有信服力,只是说了一圈,村民们都不喊别的,照旧喊“王行长”。相比赵狗子,王行长一看就是头,说话掷地有声,所以他们相信“不久后王行长就能把钱给他们变出来”,而赵狗子也深深听信了。待把堤坝聚集的村民遣散去安全的地方后,他迫不及待问王行长有多少钱,结果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一分没有,而且净负债四十万。”
“四十万?”
听到这数字,赵狗子吓得眼球都要蹦出来了,因为他一直以为王行长很有钱。
“这有什么?自我带川军来南京就没有不负债的。刚来的时候政府亏空更多,现在已经补了不少。江淮水患一来,这个数字立刻就飙升上去了。今傍晚到两百万,等明早就有五百万,以后一千万。”
“但这是南京政府亏的钱,这和老王你没关系。”
赵狗子被“一千万”这个数字吓楞了,而王行长倒是一脸云淡风轻,干指着自己调侃道。
“怎么可能没干系?又是财政部长又是央行行长,如今还搞了个什么赈灾主席,怎么脱离干系?我,老王,你眼前这个人,代表国民政府负债一千万,这一千万全满满当当算在我头上。”
“我们在川渝的时候明明是有钱的!我们一条嘉陵江,船舶运输就能赚好多钱——”
赵狗子压根不知道川渝的钱早就全填到南京政府的窟窿里了。国民政府贪财的大买办和殖民鬼子太多了,挣多少,他们贪多少,所以财政窟窿一直都有。现在洪水一来,经济状况便陷入了更大的恶性循环。王行长向前踱步,他现在语气出奇的开朗,说不出是放弃了还是看开了。赵狗子听得两眼发昏,他摇摇欲坠,路都走不稳,而王行长嗤嗤一笑,笑得酸涩无奈且滑稽。
“老王,你一直都是顶有办法的——”
“狗子,你开玩笑呢?除了跳江淹死,有他妈了个巴子的办法?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人拿枪守着,叫那些人别再往水里淹人了。什么王行长,拉倒吧,与其在这里犯愁,我不如让新女婿叫我声‘岳父’乐呵乐呵!走,搞订婚宴去!”
王行长冒着雨往前走了,他往家的方向走,而赵狗子不知所措,也不知道王行长说的订婚宴是什么,只得跟在其后。
“哗啦——哗啦——”,雨大得骇人,无人有伞,每个人都在雨里。走着走着,赵狗子感觉王行长步履被大雨淋慢了好多,身影被大雨淋垮了好多,甚至头发都被大雨淋白了好多。大洪水叫“王司令”仓促地变成了“王行长”,但他的处境比王司令更艰难。毕竟面对昔日的暴乱,王司令还有兵去打,而面对今日的洪水,王行长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手里一无所有,只有能把牢底坐穿的负债。
“大难当头,拉几把倒,伊万诺夫这婚订也得订,不订也得订!老子不管,反正现在死活得吃顿酒席搞些喜庆!”
“老王,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而且哪来酒席啊?”
“对,对,我在撒气,但撒气又怎么着?自来南京就没几件事让我高兴的,如今我找点乐子,犯啥天条天规了?没酒席我就不能自个在办公室里喝?”
越走越气,越骂越气,王行长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对天跳着蹦子大骂道:
“老天,我日你先人!我骂你就骂,有种拿一道雷把我就地劈死——”
“噼里啪啦——!”话音刚落,一道惊雷炸地,闪现瞬时就把一棵树劈焦了,呲啦啦直往上冒白烟。那树就在王行长和赵狗子几步前的距离,雨里还燃了好一会火星,叫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赵狗子张大了嘴,被雷电吓得愣成了一块石头,而王行长也愣了半晌。他愣着走向前去张望那焦树干好一会,拿手摸摸碰碰,最后折了一块焦炭仰天大笑。
“啊哈,看见没?霹雷都弄不死老子!关关难过关关过,事事难熬事事熬,吉兆!今日宜喝酒,没酒席我就独自回瞻园,先喝他个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轰隆——!噼里啪啦!”
这是南京郊野一个无名精神病院,雨声冲垮苍白无色的精神病房,天花板上阴云密布。呢喃声里洪流缓慢涌入,漫过吊液体瓶子的生锈铁架。泛滥,病床变成世界上唯一的漂泊方舟。幻觉还是现实?陌生到令人恐惧的轻声呼喊在头顶盘旋,宫廷与革命旋转扭曲成一道转盘。一道惊雷飞过,伊万诺夫睁开眼睛,瀑布一样大的雨声冲破耳膜。他心咚咚直跳,但病房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掉所有光线,什么都看不见。门开了,听闻呼喊的柳德米拉先护士一步冲进来,她急切地坐在伊万诺夫病床边道:
“怎么了,司令,您又做噩梦了?”
“柳德米拉,刚才病房好些被水淹了……”
“没有,您瞧,什么都没有。外面雨确实很大,但都是幻觉,您继续睡吧。”
外边大雨,而病房是干燥的,安全的,昏暗的,一切都是伊万诺夫的幻觉。
“可是有人在叫我,她在叫我的名字,是不是小豆子的妈妈?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你是真实的吗?”
“当然,我是真实的,我对您而言永远是真实的。”
伊万诺夫依旧困于梦魇,他浑身无力,瞳孔发散,神情懵懂,脑海混乱。柳德米拉轻轻抚摸着伊万诺夫的手,而后握在自己手心里。这么些时日过去了,药物叫伊万诺夫变成了一个软踏踏的布偶,这种迁就反倒叫柳德米拉感受到了一种情人之间的楚楚心动。心底里,柳德米拉向往那种高强权的大男人,但她相信这一切只是暂时的——这个病人会康复,他一定会变成以前那个强权的伊万诺夫,她将变作他小鸟依人的妻子。这么多年了,痒啊,痒,柳德米拉握着伊万诺夫的手,心里痒得发昏,忍不住俯下身凑过去。为什么不于今日发生些什么呢?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爱情必定要于今日发生呵!
外人是留不得的,否则军队必定会传风风雨雨。柳德米拉考虑很周到,她把护士赶了出去,把所有警卫人员都支了出去,等确定这两整层楼没人后,她才回到病房,同伊万诺夫一同陷入黑暗。碍事的人都没有了,还要等什么?黑暗中,唇越离越近了,柳德米拉能感受到伊万诺夫无力的抗拒,但暴雨促就良辰美景奈何天,她将在这一刻对心上人投入。她要将这暗恋的悱恻缠绵公之于众,她要做一个情真意浓的爱人——
快了,快了……
“啊哈,雷都劈不死老子!”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柳德米拉好像听到恶鬼在狞笑。不止是柳德米拉,连伊万诺夫都听到了,他甚至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雨声大作,一个满身酒气的黑影把那个吻扼杀在了摇篮里。他左手拿着一大张红彤彤的婚书,右手提着一坛子烈酒。把这些东西放地下后,那黑影一个飞脚踹开病房门,而后跌拐摔进来滚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谁?”
柳德米拉吓得一怵,黑影不答,因为他处于极度亢奋的醉酒状态,压根不清楚自己有多失态。他哈哈一笑,把手头那些东西扔在墙角,忙不迭嬉笑着爬起来打开灯。
“耶?噫?嗯?你——你谁啊,咋和我女婿抱一块?咋了,孤男寡女准备在这鬼地方上床呢?”
灯亮了,黑影变作王行长。王行长喝大了,走路像道士踩云雾。他朝着柳德米拉跌跌撞撞抓去,柳德米拉脸羞红地大叫一声,捂着脸就跑到了病房外边。王行长扑了个空,他左右脚互相打绊,原地打了个漩,而后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伊万诺夫怀里,把对方瞬间就吓醒了。伊万诺夫被吓了一大跳,男人和男人的亲昵肢体接触叫他一瞬间变得和战场上一样清醒。见王行长搂抱他,他一把将其推倒在地下,而后用战术防御姿态后退到病房墙角。
“哪有女婿推岳父的,真是大不孝——”
被伊万诺夫一推,王行长的脑袋结结实实撞到了柜子上,他龇牙咧嘴,五官痛的拧到一起,但酒疯还是没有丝毫消减。伊万诺夫想要寻求外援,但外面什么都没有。
外面的人早就被柳德米拉支走了,哪有什么外援?酒气熏天,病房里熏得全是那种“阳刚大老爷们”的那种疯癫味道。被一个酒疯子围攻,伊万诺夫几乎要窒息,他乱了阵脚,他想要武器防御,但是精神病房里什么都没有。
精神病房里,哪有什么武器?
“你要我过去?哎,我们这哥俩好六六六的,这才是岳父的好女婿!”
不要就是要,王行长嬉笑,他张牙舞爪朝墙角扑抱过去,而伊万诺夫被吓呆了。他躲闪不及,一把被王行长搂抱了个结结实实。
“你个傻女婿,你嫌弃岳父?你我这哥们情谊还嫌弃什么,来和岳父干一坛——”
强人锁男,伊万诺夫又被药物剥夺了气力,空有清醒而无神勇,压根动弹不得。他想求救,却被王行长一把捂住了嘴。伊万诺夫越挣扎,王行长这酒疯就发得越癫,他抱着伊万诺夫死不撒手,硬要和对方干一坛。然而王行长喝得实在太多,酒精冲胃,他没忍住,当即吐到了伊万诺夫的蓝白条病号服上。
“喊什么喊,岳父和女婿喝点小酒怎么了!女婿,我刚想说这日子非常喜庆——呕——”
话没说完,王行长又吐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呕吐物臭气熏天,伊万诺夫彻底被吓傻了。他向来有理智,有克制,但药物把那种异常的歇斯里地情绪劲唤上来了,所以他也克制不住高喊: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别喊了,快来和岳父喝一坛!”
伊万诺夫从来不恐慌,但药物叫他有了异常。他被王行长拖倒在地上,挣扎着往门那边爬,而王行长死死拽住他的腿不松手。世界上多险阻,但总归有奇迹发生,一道道呕吐物倾泻而下,而一心求死的伊万诺夫爆发了强烈的求生欲。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那一刻他什么教的神都能拜,只要能救他脱离这脏臭的男子苦海……
“咔吱——”,门被轻轻推开了,昏黄的灯光掩映下,神化作一个女人降临伊万诺夫的世界。她抱着一个眨巴眼睛的女婴,带着极其复杂的表情凝视这病房里的混乱。王行长神志不清抬头,看到了抱着小豆子的春燕。
“哈哈,好闺女来了?我不是想着和我女婿商量下订婚的事,刚好你也来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呕——”
王行长又吐了,伊万诺夫匍匐在地上,气若游丝。光线笼罩出春燕的轮廓,她无比冷静,一手抱着豆子,一手拉起脏兮兮的伊万诺夫。
“莫慌,豆子她爹,我救你,你不会死的。先站起来,帮我把豆子抱着。”
“你们两个合计什么呢,是不是打算偷偷结婚不叫我……我是岳父啊,岳父必须坐上桌……哈哈,老子肯定能搞到钱,不信你们等着……”
王行长撒开手翻了个身,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之后就睡过去了。鼾声雷动里,伊万诺夫抱着豆子瑟缩在春燕身后,而春燕撸起袖子,把地上那具酒醉的“尸体”拖拽到外面。
雨越来越大,洪水越来越泛滥,王行长只想醉酒,不想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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