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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雨呀,好大的雨!下他个山河崩摧,辗转不寐!

雨声滔天,一教室的女学生依旧在埋头苦画。她们有些是落榜的,有些是读预科的,总之心里都着急。一溜看过去,姑娘们画的东西不尽相同,有黑白的,有彩的;有石膏像,有果盘器皿,有教室里坐的人,或干脆就是窗外的大雨。黑黢黢的铅笔灰沾了满手,蹭了脸就是一抹黑;发霉长毛的彩颜料摊撒在地上,散出那种毛腥的味道。呆在闺阁里画是闲情雅致,为考试而画便是苦差事,但再苦再累也得受着。十二月就是好些美术专院和机械学院的考试月,而女子入学名额就那么几个,别说下大雨,哪怕今日南京城全淹了,女学生们也定会化作鱼游过来。

“唰唰唰——唰唰唰——”裤管裙摆兜了湿冷的雨水,铅笔灰和彩颜料将衣服染得黑一团彩一团。戚戚促促的笔尖声划过纸张,汗滴从额头上淌下来了,手心脚心也都发汗。里面热,外面冷,湿浊混成一片,画室散发出一股人挤人的燥臭味。

“谁偷用我新买的白颜料!”

本是悄声无息,一罐混了其他颜色痕迹的钛白却成了炸弹。虽然那愤怒的抱怨是低语,虽然它不知是从哪传来的,但一屋子的女学生却借着那声响三言两语交谈开了。

“我们这些考机械的怎么也要耗在这?男学生压根不需要考这个,他们就是不想叫我们继续往下读——”

“那你给教育部长说去,别在这逼逼赖赖的。”

“哎,你们有没有在报纸上读到‘汉口决堤’的事,那谁的男友就在那里当兵,这下可完了,指不定被洪水淹死了。”

“男友是什么新鲜的八卦?快来讲讲!”

讲台上放着一摞厚纸,层层叠叠像打仗的堡垒。画匠就坐在讲台后头。埋在那堡垒里,他手里拿着一支红笔,一支黑笔,边批画边算成绩。算着算着,他听觉外头谈话内容越扯越远,遂悄然无声走过去。彼时金陵正绘声绘色给一群女学生讲“那谁谁的男友是怎么给那谁谁写情书的”。讲着讲着,金陵发现女学生全都变了眼色,她们一下变得安静,个个瞟着后头,甚至开始憋笑了。

“咋都突然这么安静?”

金陵疑惑,她转头,见画匠矗立在她后边微笑,瞬时慌了。她将欲要拿着画笔作掩饰,结果头上挨了画匠一记爆栗。

“搞七捻三,屑屑索索,也不看看你画的这雨。光顾着讲八卦,虚实关系呢?而且这雨和直尺比着画似的,这美吗?”

画匠严肃,金陵脸红,其他女学生也收敛。她们都知道画匠是那种“很板正的老师”,平日和学生们关系很好,但是一认真,谁都不好嘻嘻哈哈。教室里安静了,“唰唰唰”的笔触声响起来了,而画匠走转着给学生们改画。机械预科的有些学生们画得很糟糕,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画匠改得很费事,而他身后的有些女生又开始窃窃私语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老师也挺帅的。”

“是的吧?你终于发现了。他板板正正的,像楷书似的。”

“他没戴戒指,似乎一直单身,可能是因为他是日本人,只会找日本人。”

“嗳,老师压根不像日本人,他待我们很好,他才不是鬼子呢。”

说起画匠,女学生们的声音压得非常低,尤其是金陵。她们藏在画板后面打量着画匠,眼神里全是好奇与疑惑,而金陵的眼神全然是崇敬,甚至是爱慕。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喜欢老师。”

“我们都喜欢老师。”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是那谁对她男友的喜欢。”

“呀,赵金陵!”

女学生们惊讶了,她们没控制住音量,引得画匠回头望了一眼。教室里又安静了,“唰唰唰”的笔触声又响起来了,画匠继续给机械预科的学生们改画。女学生们打游击似的俯下身来,装作取颜料的样子。

“你们年岁也差得太多了,况且老师和学生不能恋爱。”

“他从小就教我,我毕业后和他恋爱不就好了?而且真爱和年岁是没有关联的,我之后就和他告白。”

“你要怎么做?”

“我想给他写情书,偷偷夹在他的教案里。”

“砰——!”教室门被猛然拍开了,女学生们吓得浑身一怵,有人画歪笔触,有人撞翻画架,还有人一屁股跌到了地上,画匠也被惊得一颤。往门那边望去,披雨衣穿雨靴的赵狗子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俨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你们啷个女的是我们王行长的老婆?我有急事和她说!”

全教室的女学生骇然,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姑娘,好些恋爱都没谈过,哪有什么“行长的老婆”?赵狗子纳闷地掏出怀里的一张纸条,走出去对着教室门牌左右比对,又复进来问。

“你们是金陵女大那个搞画画的预科班?对啊,没找错,你们啷个是王行长的老婆?”

“什么王行长?”

“还能是哪个王行长?就前些日子进来的,如今搞财政搞赈灾的,被挂在报纸上骂的王扒皮呗!”

合着原来是那个王行长!画匠脸一下子红一片白一片,他羞得巴不得立即钻地洞,遂赶紧拽着赵狗子走出门去。

“老师,我要找的是王行长的老婆——”

“我知道,我和她是同事,我是代她来看学生的,请告诉我吧。”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王行长的老婆!”

“你现在这样很打扰我上课,请长话短说!”

见惊扰到老师和学生了,赵狗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直言了。

“好吧,请您转告两件事。一,王行长最近很忙,不归家。二,王行长说他闺女要带着孩子搬出去同女婿住,近几日就办订婚宴,全都商定好了。”

“又是先斩后奏,这家伙!他闺女什么时候搬走的?”

“昨晚上,王行长和他闺女一起去医院里找那毛子女婿嘞!”

赵狗子言简意赅给画匠解释了昨晚所发生之事,画匠听得神经发痛。他昨晚一直在学校忙,压根不知道王行长什么时候走的。他问赵狗子现在王行长人在哪里,赵狗子支支吾吾,说王行长现在已经喝高了,被人送去瞻园躺着。画匠问王行长喝了多少,赵狗子手舞足蹈比画,说喝得特别多,喝到满街耍酒疯,还硬要睡在楼梯上。

“还耍酒疯,等他回来,扫把就是他亲爹。”

“这样啊,那剩下的我就不好说了。老师,麻烦您了,打扰您了,再见!”

“等等,我还没问清楚——”

画匠想拉住赵狗子,但赵狗子跑得飞快,转眼功夫就没了影。雨一直在下,南京城好多道路已经积水如池塘,所以自行车也自然骑不得。赵狗子踏着外头哗啦哗啦的水往前边跑,淌着水,他一路冲锋,左拐右拐抄了不少小巷道子的近路,走了好久才到瞻园。南京被水淹了,但瞻园还完好,雨倾泄到瞻园的荷花池里,龙头雕有序不紊地排水,围廊石板路干燥。这所昔日富贵的园林被设计得很好,并没有被大雨淹没,然而雨太大,当下于瞻园办公的只有王行长一个人。

“老王,我通风报信回来了,你老婆不在,我托了一个老师传信。”

跑进围廊,水淋淋的赵狗子一路跑一路喊。他跑到庭楼二层,推门,却见王行长四平八稳瘫躺在办公室招待客人的沙发上。地下洒落了一沓文件票子,赵狗子把文件票子依次捡起来,发现它们尽是红彤彤的债单,有好些还是从川渝湘鄂发过来的。他把债单收拾好,但发现还不如扔在地上。面前桌子乱糟糟的,又是酒盅子又是烟头又是瓜子皮和花生壳子,压根没有放东西的空隙。

“川渝湘鄂都发大水了,汉口决堤,年年盈利的嘉陵江也彻底停航,工厂也因为水患停运,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困难就是这么个困难。”

西南大后方陷入泛洪,债单如秋日落叶般齐齐而下,王行长最后一点吃老本的期望也破灭了。他自言自语,沉沦于困窘的绝境。办公室墙上挂着的西洋钟照旧在走,咔哒哒哒……

“昨夜喝得太多,如今好像有人在用榔头锤我的脑袋。我啥都不记得,我就记得我去找伊万诺夫喝酒。那不孝敬玩意居然说我是精神病,还说要赶紧回哈尔滨,不敢再让我收留他的媳妇和孩子!哎呦——”

酒精引发的头疼猛地一刺,王行长感觉自己太阳穴又被人狠狠砸了一榔头。他“哎呦哎呦”地捂着太阳穴揉,费劲地回忆昨日的细节。

“.哎对,找到我老婆没?”

“没有,但我找到了她同事,你的朋友,一个男老师。他凶得很哟,说等回家再收拾你,还说扫把就是你亲爹。”

赵狗子此言叫王行长“垂死病中惊坐起”,他一把揪住赵狗子的衣领惊恐问道:

“你该不会把我昨晚喝大耍酒疯的事说了吧?”

“说了,我以为他是你的好友,会来接你,照顾你,但我发现他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所以就及时打住。”

“我真谢谢你,好不容易和好,这下扫把又成我亲爹了。”

“老王,你老婆知道,她该不会要拿扫把抽你吧?”

“是啊,要不然呢?”

一分一秒,崩塌摧毁的建筑在悄然累加,从“村”变成“县”,再变成“区”,再变成“市”。王行长两眼放空,他又一次瘫倒在沙发上。雨声大作,天空黑灰得一塌糊涂,而他的回忆多了诸多褶皱。他当时太年轻了,阅历太浅了,他误以为“只要回中国做什么都是救国”。然而如今人到中年,跌宕起伏变了这么多身份,他才明白单“救国”这两个字实在是太模糊,太抽象,太不切实际。如果“回中国做什么都能算救国”,那他现在欠债千百万算“救国”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幻想的可能因现实的选择依次崩塌,又于脑海中凝结重生。当时不从日本回来,他会不会更幸福?如果不执着做什么中国人,他会不会更风光?如果——

如果不与画匠在一起,走一条循规蹈矩,符合社会约束的路;如果磨灭掉野性与兽性,留在日本做一个汉奸,做一个完全“文明开化”的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数字在天花板上旋转,变成手里红彤彤的债单。失败,接下来注定是失败,一路的失败,没有丝毫幻想的余地。办公室墙上挂着的西洋钟照旧在走,咔哒哒哒——

王行长猛坐起身来,这突然的“回光返照”叫赵狗子莫名其妙。

“反正都到这地步,不如病急乱投医。开车,送我去美国大使馆!”

一分一秒,洪水淹死的人数在悄然累加,从“个”变成“百”,再变成“千”,再变成“万”;一分一秒,债单上无形数字在悄然累加,从“万”变成“百万”,再变成“千万”,再变成“亿”;一分一秒,战争的距离在悄然累加,从“公里”变成“米”,再变成“分米”,再变成“厘米”。

“滴答——滴答——”,琼先生办公室里四处放着好几个盆和桶。地势低洼的美国大使馆被雨淹了,琼先生正在处理信件,其中有两封格外扎眼的拒信。第一封信来自时任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他直截了当拒绝了琼先生多加投资中国的要求,理由是“美国当下依旧陷于经济危机的泥沼”;第二封信来自于费正清,他委婉地拒绝了琼先生的聘用请求,理由是“学术造诣尚浅”。剩余的几封信蜡封还没烧开,天花板上漏下的几滴水先浸湿了信封。琼先生看着那几处水迹皱眉,遂打开办公室门对外边喊道:

“林先生,魏先生,罗先生,你们几个还有接水的盆吗?还有,梁思成的信来了吗,他想不想来为美国做事?”

琼先生在喊中国人吗?当然不是。睁眼一瞧,不管什么“先生”,几个端盆来的全是清一色的白人。琼先生给大使馆的每个外务人员都起了“汉语花名”,要求他们上班的时候用,生活的时候也要用,为的就是不让中国人对美国人感到排斥与生分。

David K Linger,林定凯,一听就充满正气,像镇守关门的将军;Alan Wilson,魏爱澜,一听就富有冒险精神,像好航海的水手;Hanson Lopez,罗翰声,一听就书香门第,像博学的文人。一溜花名排下来,最上头就是“琼以瞵”。当然,这种“花名”让好些美国人感觉不自在,比如“罗先生”——他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琼先生在喊他,还以为被叫的哪个干苦力的中国佣人。

“入乡随俗,来中国就要守中国的规矩。而且想要赚中国人的钱,就得让他们把你们视为朋友,甚至是同胞。你们要忘记自己是美国人。你,你,你,从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就都是中国人。”

琼先生把办公桌往干燥的地方挪动了几寸,他把那几个“先生”依次指过去,而后摆放了脸盆。罗先生有点不服气,遂辩解道:

“君先生,可是得锅打事馆,不讲寒语,踏们就不讲。”

“你说对面那群德国佬?得了吧,还指望他们说汉语,连中餐都不吃,所以他们在中国做生意做不过我们。附加一句,罗先生,你这汉语讲得太糟糕了,要多下功夫,我甚至还期望你们在一年内都学会南京话呢!”

琼先生嘲讽地笑了一声,他看了一眼窗外被水淋趴的德国旗子,而后看见一个熟悉的德国男子撑着伞从里面走出来。见德国大使馆来访,琼先生打发走了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他气定神闲躺在靠椅上,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一个德国人走进来,他是个光脑袋,架着一副圆眼镜,气质温和又威严。他局促地取下自己的圆帽,照例朝琼先生客套地微笑。

“好久不见,约翰·拉贝先生!”琼先生起身,同拉贝热情握手,“得知您荣升德国西门子公司南京法务负责人,恭喜!”

“琼先生荣升美国驻华全权大使,也同样恭喜。”拉贝客套了几句,而后直奔主题,“琼先生,我此次来还是为昨日所提之事。近日泛洪,德国西门子公司有很多业务停滞。为了共渡难关,我们几个公司组建了‘欧洲驻华商会’,希望得到各国大使馆承认,这样我们可以直接进行合作。”

“您详细说说,是哪方面的合作?”

“譬如在特殊时期共享机器,共享原材料,共享劳工。欧洲一体化共渡难关,这是我们所倡导的。”

“拉贝先生,这是多么美妙的想法!”琼先生以极为真挚的语气赞叹了几句,“但是您好像忘了一件事:美国好像早就从英国管辖中独立了。也就是说——”

“美国不会加入。”

拉贝神情变得失望,但他也早有预期。

“是呀,您早就明白了,何必又来找我呢?”

“我以为洪水会改变您的己见。”

声音模模糊糊从琼先生的办公室里传来,另一个德国男子在外焦急踱步。他急得抓耳挠腮,一会把耳朵贴上去听,一会又扒门缝看。等了好一会,他终于忍不住了,索性直接推门而入指责道:

“美国佬,不要太过分,都是跑中国谋生的,有钱同赚,有难同当,懂不懂互助精神?”

“尊姓大名?”

琼先生靠在躺椅上笑,那男子也不答,气势汹汹走上前来丢了一张名片,自尊全写在脸上。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您是德国西门子公司对华销售部负责人?贝什米特先生,这么一说您可跑了个大老远。”

“可不是?对华商贸连续亏损,货积在柏林卖不掉。我坐船几天几夜跑来中国看情况,结果发现生意都被美国佬偷走了。”

听到“偷”这个字,琼先生神色变得傲慢,他二郎腿一翘,冷哼一声说德国货质量不行,性价比不高。基尔伯特先生指责琼先生胡说八道,他说德国产的东西能排世界第一,自北洋政府起中国的军阀都青睐德国货,美国人造的烂壳子才是地摊烂货。眼看着基尔伯特要和琼先生闹事,拉贝赶忙起身劝阻,匆忙告别后就拉着基尔伯特先生出门。

“拉贝,你还没意识到问题吗?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是闪电一样的人,走在前面的人,我们需要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元首!1930年起经济危机叫德国增加了多少失业人口,降低了多少财政税收?况且你也可以看到,犹太人和美国人一样卑鄙,他们操纵金融,搞垮了德国!”

“好,好,基尔伯特,我承认选希特勒上来是有道理的,以救济金支付工资、在德国大兴土木都有利于解决几百万人的失业问题,但是现在德国财政连救济金都支付不起,不信你去看西门子的下岗工人。”

“那么还有谁?德国国库空的都能跑耗子了,而我家已经过得和中国的劳工毫无区别!无论如何,希特勒让我看到了希望,他允诺会实打实解决当下德国的社会问题。还在犹豫什么呢,拉贝,我弟弟早就参加纳粹军了,他现在被派到前线,升得很快。你瞧,希特勒给予了他希望,未来,还有一切……”

办公室门外一直在争执,好一会才消停,仓促的脚步声响起,而又复消散。琼先生隔着窗户往下望了一眼,拉贝和基尔伯特先生已经回了德国大使馆。琼先生复回到办公桌前,他刚拆开另一封信,敲门声又响了。一位美国女士进来了,她梳着一丝不苟的黑发,面容严肃坚毅,目光透露着仁爱悲悯。

“您好,我是明妮·魏特琳,是金陵女子大学的代理校长。洪水把学校的好些宿舍淹了,食堂也没储米,教师工资也发不出来,我希望可以从母国这里得到资金援助。”

魏特琳说话很简略,她将一张清单交给琼先生,琼先生看着数字皱眉。

“抱歉,我无法给您批这么多钱。而且我不明白为何有些花销如此之多——譬如购买书本的费用,还有购买食物的费用。我不认为贵校有这么多学生。”

“先生,并不只有女大的学生希望获得知识,希望饱腹。还有好些饥寒交迫的女孩并无入学的机会。我们额外购买的课本,食物,都是为她们。”

“当下美国无闲做善事。”

“善事不等空闲,应每时每刻去做。”

“您这话真像传教士的训诫,但我这里不是教堂。”

“您若是做了,便是赎罪,上帝会保佑您的。”

魏特琳口中的“赎罪”叫琼先生觉得可笑,他认为上帝和地狱全是狗屁,只有金钱才是本真。然而这个女人不懂生意人的客套,她只是一昧说“要做善事”,俨然比拉贝更缠人。纠缠来纠缠去,琼先生有些厌烦,遂看在魏特林是美国人的面子上给了折中。

“至多在原预算基础上给你60%。”

“这不够。”

“那就减少些生额。”

“我不能。”

“无再多商量余地,接受与否,您自便。”

僵持了一会,琼先生还是把魏特琳打发走了,他并没有任何道德愧疚,只是懊恼自己被接二连三的访客打扰。“滴答,滴答”,水越滴越多,琼先生有条不紊处理着信件。废话,废话,有用,废话,有用,废话……琼先生一目十行,他的眼睛像一台文字处理机,剖析掉写信人的所有情绪和虚伪,提炼出他们的真实目的。

中美航空公司要求资金援助——盈利,批准。

川渝美国船舶实业公司要求资金援助——盈利,批准。

上海美国诸银行要求资金援助——盈利,批准。

等等,中国银行天津分行要求资金援助——这是盈利,还是赔钱买卖?

琼先生陷入沉思,因为天津刚刚发生过一次“挤兑风潮”。他清楚,这次挤兑的起因本质上是“美国蓄意提高白银价格扰乱中国市场”,最后致使天津外商银行和若干家暴利钱庄不断私运现银出关。另一方面,日本为搞垮华北地区民族工商业纵容走私,更是为货币紊乱雪上加霜。天津商界已经顶不住挤兑,当下要求助美国,这到底是盈利,还是赔钱买卖?

琼先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然而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叩响了,他再次被打断。

“请进!”

琼先生有些不耐烦,然而他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国庆节风风光光阅兵的人来了,然而他失魂落魄,满脸沮丧忧愁,虽想要强打起精神,但终究还是颓丧。

“王老板?您怎么来了,恭喜升迁,成王行长了。”

琼先生讽刺,王行长苦笑不言,他问琼先生知不知道央行破产与水灾急赈会成立之事,琼先生说自己都知道,他还知道王行长被任为了赈灾主席。

“您可真对我了解得一清二楚。”王行长望着天花板上滴下来的雨水感慨,“我对您而言简直没有秘密可言。”

“可不是么,王老板,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说得好,可是,您真的知道我所有秘密吗?实不相瞒,我其实有一个闺女,现在已经快要成家了。”王行长笑,他眨巴眨巴眼睛,叫琼先生有些不舒坦,“我这人早些年风流,干了好多错事。妻子已故,我亏欠闺女不少,好在她争气,选了一个不错的女婿。”

“贵婿必为人中龙凤,此为大喜事,先恭喜王老板。”

琼先生换上笑意,恭贺了好几番,然而王行长却愁眉苦脸。

“无喜,我有难处。”

“钱财?”

“没错。”

“看您气色,近日多醉酒。”

“确实。”

琼先生笑,而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上好的法国勃朗蒂,又拿出了两只高脚杯。他将两只杯子摆在桌上,倒满,向王行长比了个“请”的手势。红酒倒进杯子里,红得像皮肤下奔涌的血。王行长盯了那两杯红酒半晌,慢悠悠道:

“其实我之前找过伊万诺夫喝酒,他拒绝我。”

“这是一个朋友该做的事吗?”

“不是,所以伊万诺夫不是我朋友。”

听闻此语,琼先生又笑,率先举起一杯红酒庆贺道:

“我可不同于伊万诺夫。苦难当头,您猜我会对您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起痛饮吧’。王老板,伊万诺夫是您的敌人,而我才是您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琼先生真乃我知己也。既然您为我唯一的真朋友,那小女订婚宴必然要请您当座上客,到时可务必多随些份子钱啊。”

雨一直下,王行长举起酒,同琼先生碰了一杯。

“琼先生,您必定会喜爱我女婿,您肯定和他谈得来。”

“那我可真拭目以待。”

雨一直下,琼先生将酒一饮而尽,他不知自己迈入了一场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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