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盯着手中的药剂,透明液体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他尽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扯出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容,手指轻佻地划过对方手腕,语气玩笑问:“死刑官大人,这玩意儿味道如何?”
桑教皱眉抽回手,却没推开琥珀靠在他肩上的头:“不是品酒会。”
“当然不是,”琥珀晃了晃药剂瓶,半仰着头看着液体在玻璃壁上画出金线,“毕竟你杀人都只用圣钉不用酒杯。”
他突然转头看向桑教,伸出舌尖舔了舔玻璃瓶口,在桑教皱眉时咧嘴一笑:“死刑官大人亲自送药,我是不是该说句‘不胜荣幸’?”
桑教纹丝不动,冷硬道:“喝掉。”
琥珀没了调戏心思,仰头灌下药剂,被苦得龇牙咧嘴,“见鬼!这绝对是按照您性格特调的,味道简直像您那张棺材脸一样令人难忘。”
铁门外纳罗克的嘶吼突然变得刺耳。桑教站起身时绷带渗出血迹,琥珀的嬉笑僵在嘴角。
他弹了弹空药瓶,金属叮当声在塔内回荡:“说真的,你这身伤再不好好处理,恐怕你要比我先去见你亲手送走的罪人们了。我很好奇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两个。”桑教俯身看着他说。
琥珀抛着药瓶玩对手停了下来:“嗯哼?”
“我只用圣钉处决过两个人。”桑教的目光比圣钉还锋利,“两个女人。”
药瓶从指间滑落,在铁板上砸出清脆的哀鸣。
“哦?”琥珀弯腰捡起药瓶时头发垂落下来,遮住怎么也扯不出来的嘴角:“她们在一起了?”
桑教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得可怕:“违反了《新约》第一章第一条。”
琥珀将药瓶收起来,扯出一个微笑看着桑教:“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桑教的目光扫过他发白的指节,“阿尔忒弥斯之家的人。”
铁门外的撞击声突然变得遥远。琥珀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莉亚被铁链锁住手腕的样子,她回头望向阁楼时,暮色在她眼中碎裂成好看的光。
莉亚和玛丽就是两个月之前被带走的。
“她们......”琥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桑教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刀锋刮过琥珀的脸:“你认识她们?”
“或许。”琥珀给了一个不那么准确的回答。
他忽然转变道,“啊抱歉,我忘了死刑官不需要知道罪犯的名字。”
桑教桑教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拍,黑眼睛直视着琥珀:“玛丽·费劳尔和莉亚·康拉德。”
每一个音节都像钝刀割在神经上。琥珀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而后失去所有力气的放下手,只微微拉着桑教的衣服下摆。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中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一样。
琥珀垂着眼眸,声音轻到听不见,不知是自问还是质问:“她们只是相爱,这算什么罪?她们死前哭了吗?像那些被你吓坏的小姑娘一样?”
桑教任由他拽着,呼吸平稳得近乎冷酷:“法律就是法律。”
“去他个至上的法律!”琥珀很是不认可的骂道。
角落里传来奈杰尔倒抽冷气的声音。邓普西快步上前,却被桑教一个眼神制止。
桑教:“人在绝境中没有底线。如果没有法律约束,那这里就将会成为地狱,而不是避难所。”
桑教的话很有道理,人性既有善又有恶。没了法律束缚,为了生存抢夺资源,人会做出来什么事情来恐怕无人敢想象。
琥珀没办法反驳,只能扯出一个惨笑。
但他无法理解,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啊。
“你当时有没有哪怕一瞬间的犹豫?”琥珀死死盯着桑教的眼睛,“看着她们的眼睛,听她们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桑教坚定回答:“没有。”
琥珀:“你觉得这是对的?”
桑教神色暗了暗:“这是我的职责。”
琥珀哽住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夸张地干笑两声:“放轻声,我只是在想我们的机器先生晚上会不会因为今天的惊吓做噩梦,和你聊聊转移注意力而已。”
“毕竟梦里可没有法律条文当安眠药。”
桑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两人就这样对峙许久。
“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
这句话像记闷拳砸在胸口。琥珀怔住了,桑教的眼睛近在咫尺,那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暗潮。
琥珀下意识发问:“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桑教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这不重要。”
“重要。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习惯的?或许我以后也会成为一个......”
杀人机器。
“每杀一个人,我都会记得他们的脸。”桑教的声音压得极低,他松开琥珀,后退一步,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面具:“但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将圣钉钉入她们的身体。”
琥珀忽然觉得身心轻松下来,四肢无力的靠在墙上,朦胧着双眼抬头望着桑教:“法律让你杀人你就杀?如果哪天法律要你杀我,你会先将圣钉钉入我的身体还是先吻别?”
水塔内死寂一片。邓普西的匕首当啷落地。
明目张胆调戏死刑官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个问题琥珀已经不知道问了桑教第几次。但他还是不厌其烦的问。
桑教眼中闪过琥珀读不懂的东西:“一样。”
答案还是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药开始起作用了。
琥珀留下最后一句话:“如果真到那时候,我希望你不要记得我的脸。”
最后的意识里,他感觉到有人接住了他下滑的身体,温暖的掌心贴在他的后颈。
“睡吧。”桑教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醒来时,水塔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晨光从铁门的缝隙中渗入。他揉了揉太阳穴,镇定剂的效力还未完全消退,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
他怀疑桑教给他的根本不是安眠药,而是迷药之类的东西。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一件黑色制服外套,熟悉的冷冽气息萦绕在鼻尖。他拎起衣领夸张地嗅了嗅:“连味道都像羊皮纸一样无聊且催眠。”
不远处,桑教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后背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却仍站得笔直如刀。
“醒了就还我。”
琥珀把外套团成球砸过去:“附赠服务,免费帮你皱了这身丧服。”
他瞥见对方肩胛骨的轮廓,吹了个走调的口哨,“这伤口再深点就能看见机械零件了吧?”
邓普西翻着白眼削干粮:“你能不能有十分钟不招惹他?”
“那多无趣,”琥珀像猫一样蜷在铁梯旁,“亲爱的红毛,你当年追着我打架时可没这么正经。”
邓普西骂道:“你正经就不会在这样一个危险的环境里睡得流口水。再睡下去,纳罗克都要把门啃穿了。”
琥珀反驳道:“你睡觉才流口水。”
他这才注意到,铁门外的撞击声比昨晚更加剧烈,整座水塔都在微微震颤。锈蚀的门框边缘已经变形,露出一条缝隙,隐约可见外面蠕动的黑影。
“其他人呢?”琥珀环顾四周,发现巡逻队员少了一半。
“上去探路了。”邓普西朝头顶的铁梯努了努嘴,“总不能在这儿等死。”
正说着,头顶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奈杰尔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他嫌弃地拍打着制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上面全是蜘蛛网和锈渣,我的靴子算是毁了。”
“找到出路了吗?”琥珀站起身,刻意避开桑教的方向。
奈杰尔耸耸肩:“下面出不去,但水塔中部有一个出口。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
琥珀疑惑:“你这么了解这里?”
奈杰尔凑近琥珀耳朵小声说:“因为我来过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琥珀和桑教之间凝固的空气,突然压低声音:“你们吵架了?”
琥珀没回答,弯腰收拾散落的装备。因为没有吧,就是昨天两个人谈话有点没谈好,谈崩了的感觉。
奈杰尔却凑过来,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喂,问你个问题。”
“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必须要杀一个你在乎的人。”奈杰尔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会怎么办?”
琥珀的动作顿住了。他抬头看向奈杰尔,后者正低头擦着手,眼神飘忽。
“我不会。”琥珀咬牙道。
奈杰尔轻笑一声:“如果法律要求你必须这么做呢?”
“那就打破法律。”
奈杰尔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他转身走向楼梯,又回头补了一句:“不过,有些事不是你想打破就能打破的。更何况那人是从小被规训出来的杀人武器。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职责才是正确的。”
琥珀盯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第三巡逻队的人都失踪了,林镜堂也不见了,你不着急?”
奈杰尔的脚步未停,声音顺着铁梯飘下来:“慌什么?他告诉我,活着就人间见,死了就地府见。”
他顿了顿,轻笑一声:“哦,地府是他们东方的说法,和我们的地狱很像,但好像又不太一样。不过,总是会再次相遇的。”
他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可琥珀分明看见,他攥着铁栏杆的手克服了洁癖捏在铁锈上。
“走吧。”邓普西拍了拍琥珀的肩,打断了他的思绪,“该上去了。”
琥珀点点头,背上准备分配给第三巡逻队的抵抗剂跟了上去。经过桑教身边时,他刻意加快了脚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琥珀。”
琥珀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小心。”
短短两个字,却让琥珀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他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踏上铁梯。向上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锈蚀的阶梯摇摇欲坠,每踩一步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高度,一阵眩晕袭来。
“恐高?这点高度就腿软了。当时爬稷下学宫那破楼梯,你可不是这怂样。”邓普西在前面嗤笑一声,看着气喘吁吁的琥珀,嘴角勾起熟悉的讥讽。
琥珀翻了个白眼:“是啊,至少这里没有某个红毛猩猩非要为难我爬楼梯,结果最后自己爬了一百遍旋转楼梯。”
他扶着发烫的额头,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况且那破楼梯才五层高,跟这五百米的铁架子能比?更何况我只爬了一次,不知道是谁当时爬了一百次,腿软的可不是我。”
“这次可不止我要腿软了。”邓普西梗着脖子犟嘴,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了点莫名的雀跃,“说起来,上次去乔刊那儿换药,他新熬的药膏居然不臭。等这次回去让他给我做一瓶防腿酸都药。”
琥珀正攀着栏杆喘息,闻言动作一顿:“你去他那儿比去餐厅还勤。”
邓普西理直气壮:“不然找谁?医疗中心那群庸医只会往伤口上‘撒盐’,也就乔刊知道我怕疼,会提前在绷带上涂‘蜂蜜’。”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是在炫耀什么秘密,“他昨天还留了蜂蜜糖给我,说是你上次没吃完的。”
琥珀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邓普西的靴跟在铁梯上磕出脆响:“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被抓去当花农,我能罚来边界巡逻?来一次伤一次,那就只能天天往他那里跑喽。”
他啧了一声,语气里的不耐烦忽然软化,“不过乔刊的手艺是真不错,上次锁骨被感染者抓了道深口子,他缝的针比裁缝铺的线还整齐。”
“他是医生,不是裁缝。”琥珀没好气地打断,听着邓普西三句话不离乔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知道他是医生。”邓普西回头瞪他一眼,红发在昏暗里像团跳动的火焰,“其实乔刊人不错,就是脾气臭了点。上次我发烧,他守了一整晚。他调的止痛剂加了薄荷,也比其他药房都好闻。还有他种的薄荷草,就摆在配药台旁边,绿油油的……”
琥珀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却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乔刊知道你这么惦记他吗?”
“他才不知道。”邓普西刚说完,发现不对立马又反驳,“我才没有惦记他。”
琥珀淡淡道:“我觉得乔刊不应该给你调制药膏,应该给你调一瓶胶水。”
邓普西:“为什么?”
“把你嘴粘起来,你话太多了。”琥珀停下脚步,“你再说乔刊,我就把你红毛染成薄荷绿。”
邓普西愣了愣,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怎么,吃醋了?放心,乔刊说了,你的抗毒剂他每天都盯着熬,比盯我的伤口还上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他还让我给你带了这个,蜂蜜糖果。算作是上次踩碎你糖果的赔罪。”
琥珀笑了:“你拿着乔刊给我的糖果,赔你的罪?”
邓普西挑眉:“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蜂蜜糖果?”
糖果没区别,可人就没区别了,你们又不是一家人。
但琥珀不想和他争论,他靠在栏杆上歇气,没好气瞪了邓普西一眼,“没区别!真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你。”
邓普西:“他怎么就受不了我了?你不知道乔刊他......”
琥珀实在不想听邓普西念叨乔刊怎么样,看他还在讲得尽兴,手舞足蹈的。他默默的放缓了脚步落后下去,世界终于清净,脸巡逻队员的声音也没有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铁梯上只剩下琥珀和桑教的呼吸声。他落后几步,正好和断后的桑教并排。两人并肩站在摇晃的梯级上,间距不过半尺,却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周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靴子踩在铁梯上的声响。
“他很吵。”桑教忽然开口,像是没话找话。
琥珀偏头看他,对方眼睛直视邓普西后背。
“你偷听我们说话。”
“你和他很熟?”桑教答非所问。
琥珀耸耸肩:“从小打到大。从没好好说过话。”
桑教的目光落在前方邓普西的背影上:“他提到乔刊的频率很高。”
“是啊,三句话不离乔刊。”琥珀故意提高音量,“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邓普西察觉到视线,疑惑转头看琥珀,比了个下流手势,却在对上桑教冰冷的视线后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往上爬去。
琥珀偷瞄桑教的侧脸,发现他后背的绷带又渗出血迹。他想问伤口疼不疼,话到嘴边却变成:“邓普西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他以前提起乔刊都是‘那个蓝皮怪’、‘短命鬼’什么的。”
桑教突然停下脚步,在旋转楼梯的拐角处凝视着琥珀:“人会变。”
琥珀的声音有些发涩:“你和邓普西不一样。他吵得起来,你却连笑都吝啬。”
桑教的脚步顿了顿,扶着栏杆的手微微收紧:“情感会成为弱点。”
“那你需要什么?”琥珀追问,目光落在他渗血的绷带,“需要像机器一样上弦、扣扳机,然后等着被水泡到生锈?”
铁梯猛地晃了一下,两人同时伸手抓住栏杆。掌心相触的瞬间,琥珀感觉到对方指尖的温度,比自己的烫,带着伤口发炎的灼热。
桑教迅速收回手,喉结滚动了一下。而后给了他手里塞了一颗糖果,却不看他:“走吧。”
他率先迈步,军靴踩在梯级上,发出均匀的声响。琥珀跟在后面,看着他挺拔却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身黑色制服像副沉重的枷锁。
“你知道我喜欢蜂蜜糖果?”
桑教的背影僵了一瞬,声音从上方飘下来:“我和你一起住了两个月。”
琥珀终于等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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