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翊云流风，振翅万川。
泥夯土砌的人间宫殿再怎么坚固精巧也终有在风吹日晒下土崩瓦解的一天。凡尘人世是时间赐福之地，一切有形有相之物都免不了跌跌撞撞地奔向终途。
每一段旅程的结束都将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只是于凡人而言，站在的起点向朝阳与新月进发，已是接替了自己往前走的他人。或是血裔，或是意志的继承者，又或者只是深埋于土中百年千年，直至一朝重见天日。
那么神明呢？神明是永生不死的吗？
如流云一般易散的生命自高歌凯旋的铜刀铁剑下流逝，温热鲜艳的红色覆盖住层层绿锈，散发出一样刺鼻的铁腥气。
抓不住生，亦留不住死，耳畔回响着有如夏日的瓜果投浸在井中凉水的声响，扑通扑通，常常回荡，称不上动听，但也早已习以为常——
那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只是祂并不喜欢叫嚷，恐惧是死亡的必须品吗？不，恐惧是另外之物，“死亡”有属于它自己的特别意义和价值。
“死亡”是荣耀的等价物。
如黄金般璀璨的叶子被风奏响，枝头的鸟儿被惊扰，像被施以炮烙之刑的奴隶亦或是罪人惊惨的舞步。
雀并不懂帝辛和妲己对炮烙这种游戏的喜爱，它并不能带来如征战杀伐所带来的惊心动魄，和砍下对手首级后得到的荣光和崇高。
只有生命与精神都万般贫乏的人，才会以折磨他人这种游戏为乐吧。雀不无蔑视地想。
祂认同帝辛是一名英勇的战士，不只是曾经，现在帝辛也依旧如此。玄鸟们庇护的最后一位帝王，是懂得玄鸟们曾经与他的先祖共同征伐建立起属于殷商的荣耀的。
祂仍然记得当年祂和帝乙带着年幼的子受出征萧国，子受在他的见证下斩落了萧国国君的首级。那是子受第一次拥有一颗他亲手斩下的头颅，是属于他的最初的荣耀。在商族众将士们兴奋的呐喊和鼓舞声中，他向他的父王与祂起誓，此生将为殷商战斗至最后一刻，以血护卫殷商的荣耀。
（ps：殷商国姓为子，纣名受或受德，帝乙是纣王的爹）
这并不是虚假的托辞或套话，祂看得出这位聪颖的孩子眼中绝对的兴奋，不由得让他想起百年前那个人，那个让殷商再度兴起，达到鼎盛的人。
他因那个人对这个人间部族流连，从高悬的九天降落凡尘，护庇他的子孙一代又一代。
而如今，即将走向这场短暂的人间游戏的最后一刻。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人间短短两百年，武丁中兴的过往于祂而言有如昨日。
庭院里那棵高大的若木再次被风吹响，秋风萧瑟，似非要吹落满庭金叶。
好似也是这么一个秋日，预示着人间未来的星辰依循着天命走出了新的道路，卜师祭司们将惶惑的天象呈到了朝歌城中最为尊贵的人面前。
那天祂也站在这庭院里仰望这片苍穹，明星无情，宣告了属于他们的死亡。若木的金叶在耳畔沙沙作响，听起来像陌路之人的苟延残喘。
一只眼熟的小黄莺被这肃杀的秋风惊扰，清脆的鸣叫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祂看向那只弱不禁风的小鸟儿，萧国自从归附殷商之后，每年都进贡奇珍异鸟，就连这棵栽种在祂宫室里的若木，都是从萧国若木折断的木枝上长出来的。
只是这棵属于祂的若木并不能为祂吸引来各种各样的小鸟。玄鸟是尊贵的存在，寻常的小鸟儿本就不敢靠近冒犯祂们，哪怕祂们也许并不觉得被靠近是一种冒犯。
何况是祂这样的杀神呢？
不过，一年又一年，靠着萧国的进贡，这棵属于祂的若木上也住了几十只鸟儿。
那只黄莺，是第一只被献与祂的鸟儿，是子受年幼时砍下萧国国君的首级后，亲自在萧国若木的枝头上挑选了自己最喜爱的一只，亲手献给祂的。
已经长成少年人的子受的身形取代了年幼的他，雀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子受不经通报来到了他的宫室，站在若木的阴影中看着祂，一言不发。
他的身上有酒气，墨色的眼睛却在黑暗中流露着不愿低头的坚硬。
许久，在雀都忍不住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时，日后被世人称呼为纣的殷商最后的主君问祂：
“神尊，上苍要抛弃殷商了吗？我会把殷商弄丢吗？”
坚毅的瞳眸内敛着不屈，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不该出现在这位未来主君身上的细微颤抖和哽咽。
“神尊，天命还在殷商吗？”
星辰落进雀的眼眸，这个孩子从小到大从未恳求过祂什么，哪怕他知道自己是护庇商族的玄鸟，是让殷商曾经杀伐无败的神明。上苍给了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他是此方霸主最宠爱的小儿子，兄长全都为殷商而死于战场，他理所当然将成为未来最尊荣的商王。
如今，这个孩子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问他，天命还在殷商吗？他恳求一个确切的答复，恳求他不必背负使殷商走向陌路的罪人之名。
雀细细看着这个孩子的眉眼，有几分像他的父王，又有几分像与祂一起将殷商推向鼎盛的武丁。
像，又不像。终归武丁是武丁，帝辛是帝辛，时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雀伸出手，按在了帝辛的肩膀上。没有用力，却沉重如有千均。
“子受，记住你曾经向我许下的诺言。”
少年人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直视进雀的眼眸深处。
“记得，我一直记得，我曾向我的父我的君与我的神明许下承诺，为殷商战至最后一刻。”
“那么，神尊。”少年的话语字字刻进雀的心头，“你会与我一起，迎接那最后一刻吗？”
雀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宫室庭院中间那棵巨大的若木上，一席如烈火般炽热的红绫在一树璀璨的金色中飘扬，如自天而降的血雨，又似孽火燃尽巨木。
乾坤圈悬挂在树上少年的腕上，他的双手搭在一只屈起的腿上，几只被养得丧失了生存危机的鸟儿竟顽皮地跳上了乾坤圈，把随着秋风晃晃荡荡的乾坤圈当成了摇晃的秋千。
哪吒没有说话，好以整暇地看着鸟儿们在他身上蹦蹦跳跳，好像已经沉浸在同鸟儿的玩乐中。
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的雀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沉浸在这一幕风景里。
良久，雀有如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比起我，它们好像更喜欢你。明明我才算是它们的同族呢。”
哪吒挑逗了一只小鸟的下巴，回应道：“我还以为是我们身上的气息太相似，这些小笨蛋把我当成了你。”
“它们并不喜欢我身上的杀气。”
哪吒看了一眼雀，不以为意道：“我倒是觉得它们并不是害怕你的杀气，我身上的杀气也很重啊，可它们知道我无意伤害它们。你那么喜爱这些鸟儿，它们是知道的吧。它们在你面前不敢放肆，或许是它们敬重你。”
雀没想到哪吒会说出这番话，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笑道：“小子，你虽走我的道，却意外有趣，不是个只懂弑杀的人。”
哪吒嘴边还挂着笑，说出口的话却已然不羁：“谁走你的道了，我此番来，就是来杀你的道的。”
“你虽是灵珠，但托生人母，如今也不过**凡胎。你打算以凡人之躯弑神吗？”
“有何不可？神明难道永生不死的吗？”
“自我诞生以来，我早已习惯了死亡。死亡并不是终点，正如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最后都会回归封神榜，以另一种形式再生。可死亡却是你我之道必然的结果。你的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神明会死吗？身为杀神的我，杀伐无数，葬送过无数生命。那么我自己呢，我会有被杀而死一天吗？”
“那你的答案呢？”
“会，无论是什么样的神明，终究会有彻底被杀，彻底死去的一天。杀死神明，不是天命，甚至也非天道，而是时间。我们从永恒的黑暗中醒来，日月星辰带来光明的同时也带来时间的流转，春生秋死，夏长冬藏，这是神明也要依循的守则。唯一能杀死杀神的，唯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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