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祯回来得很晚,见我房里亮着灯,知道我还没睡,快跑了几步进门。
我支肘靠在桌边闭目养神,听见他回来,忙关切地起身上前。
他拥抱了我,责备道:“你身子弱,你还不早些休息,等我等到这么晚。”
“你回来,我才安心。”我说。
他轻柔地亲了亲我嘴唇。
重逢一日,我们拥抱过无数次,亲吻过无数次,仿佛要把这几年来缺失的都补上。仿佛只有拥抱亲吻、没有距离,才能确认彼此确实被彼此所拥有。
他说:“其实我也一直盼着,每晚回房时,有一个心上人在等我。不过,你睡着等,也是一样的。”
我问他是否前线出事,他说东阳帝气数已尽,龟缩于西南的泽州,不会再有回天之力,已不足为虑。
我说:“那是哪里?是青州?是萧阮?”
他说不只是萧阮。
“是萧氏旁支许多人以他为首,要平分天下。”眼看着天下重归萧氏,各旁支不愿看嫡系独占好处。
世祯握着我的手道:“这种要求我绝不能允许。封侯赐爵可以,裂土封王不行。不是我贪图土地权力,而是若真个任由他们将天下瓜分,数国分立,往后必然战争不断。”
“我明白。”我说:“后面怎么办呢?”
“养痈为患,我要趁他们势力尚未滋长蔓延,便将其扼杀。”他看着我说。
我垂下眸子,有一瞬的悲伤黯然。
但很快,我回握着他的手,认真告诉他:“我难过,只是因为,知道任何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要死,我都会难过,并非因为我对他还有任何别的留恋。”
他安心一笑,又吻我额头:“我知道。”
他说要设鸿门宴,把诸位为萧阮壮声势的旁亲都请来,一网打尽。
我说嗯,是好计策。
他说要送我和虎儿走。
我急了,我说我不走。
他说:“他们为保安全,会带些兵马来,你在此处,我有太多后顾之忧,施展不开。”
我流泪道:“不是白日里才说过了?我不要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世道再乱,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揽着我肩膀哄我道:“只是一时的,我暂时将你送往幽州,等明晚料理了他们,我就回幽州与你汇合。不过几日功夫罢了。”
我说阿祯我害怕。
他说别怕,这次他让郝景的弟弟郝时带兵护送我。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又拗不过他,只好退一步,向他要了一把匕首和一瓶毒药。
他失色道:“要这些做什么?”
我说你不用怕,只是防身用的,若你败了,我立刻改嫁别人,难不成还要殉你。
他闻言,无奈地边笑边摇一摇头:“唉,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他给了。给的时候郑重和我说:“无论听说什么消息,你都要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我叹道:“好。我知道了。”逃难路上那么难,我没有他,都带着虎儿活了下来,还能有什么困难是能让我活不下去的?我确实有这样的自信。
只是这信心实在来得苦涩。
我取了少许毒药藏进指甲缝里,将匕首和毒药瓶塞进马车坐垫下,图个心里踏实。
燕侯于青州守备府召开晚宴,宴请八方宾客,放出消息,说是燕侯藏在深宅大院的夫人今天也要正式露脸。
其实清早平明时分我就坐着马车从龙兴寺后门偷偷出去了。
世祯送我上马车,看着我走远。
他一再嘱咐我小心。
我答应着。
虎儿窝在我怀里睡得香。怀里抱着这么个暖融融的小炉子,我心中凄凄凉凉的离愁别绪稍微消散。
谢妈妈在旁笑问:“幽州城的燕侯府,夫人还没看过吧?”
我说未曾。
“当真是极美。夫人到时一定会喜欢的。”她说。
我微微诧异道:“妈妈是何时去看过的?”
谢妈妈笑道:“夫人莫担心,侯爷并不是留恋花丛之人,先前与我们来往不过是装出一副纨绔子弟不务正业的样子,糊弄皇帝与宗亲。我带着姑娘们去侯府,也只是单纯侍宴而已。”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谢妈妈道:“我与侯爷,算得上是远亲。只不过我的先祖在前朝末年时与陈氏血战到底,因此等陈氏坐了江山,尽杀我们这一支的男子,女子则都没入教坊司,世代不得脱籍。”
“所以妈妈与侯爷合作是为了……”我以为是为了宗族的利益。
“是为了教坊女子、乃至天下贱籍女子都能有一个机会,一个洗脱污名、摆脱泥潭的机会。”谢妈妈说:“如果这个王朝的存在,是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那我就让它,先于我覆亡。”
我闻言内心震撼不已。谢妈妈将燕春楼约束得上下如铁桶一般,原来志向根本不在于什么花榜上的较量,而在于解救无数人的宏愿。
怪不得当初百花楼的姚黄重夺花魁之位,燕春楼毫无反应。因为谢妈妈根本不在乎。
我又问:“那当初白妈妈又是什么身份呢?姚黄死后,我做了新花魁,曾在她那里见过皇帝。”
“夫人大概已经猜到了,白氏是暗地里为皇帝效力的。借着花前月下男女之事,为皇帝搜集情报。百官劣迹许多掌握在她手里,方便皇帝拿捏群臣。”
“可是姚黄似乎与白妈妈不是一条心?”
“姚黄……”谢妈妈重重一叹:“姚黄那孩子,实在是可怜。从生下来便是棋子,被人摆布了一辈子。到死,总算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
姚黄也是先朝血脉,被母亲生在教坊司,自幼便在白妈妈手下调/教,后来白妈妈出去接掌百花楼,等姚黄满了十三岁就点名把她要去,为皇帝做事。姚黄本性并不是乖巧受驯的人,在青楼中生活极为痛苦,做到花魁之后便恣意发泄苦闷,这时碰见了几个巧舌如簧的衣冠禽兽,被骗吃了许多亏,名声一落千丈,钱财上也受了很多亏损,从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夫人被卖到百花楼之后,算是救了她一命,又或者说短暂地给她续了命,让她看到一点继续活下去的盼头。”谢妈妈说。
“可她后来为什么又寻了死?”我始终都不明白。
谢妈妈叹道:“此事……我不知现在的时机是否合适,待过些日子,再告诉姑娘罢。”
我问:“那将仲——萧阮呢?先前和妈妈说起时,妈妈说我知道的未必比妈妈多。还请妈妈赐教。”
“萧阮是姚黄的亲弟弟。”
此言一出,我浑身一震。我是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但万万没想到真相果是如此。
“他也是生在教坊司么?”我问。
“这便是不公平的地方了……”谢妈妈道:“萧阮是生在教坊司,但他母亲——也是姚黄的生身母亲织雨——拼了命,用尽手段,谎称他是死婴,把他偷偷送出了宫。他没有被登记在贱籍里,而是挂在了老燕侯名下,对外名义上是老燕侯的庶子、当今燕侯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萧阮……是和世祯一道长起来的?他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么?”
谢妈妈摇头:“老燕侯的夫人是个痴情女子。老燕侯原本许她一生一世再无旁人,半路上忽然带了个庶子回来,夫人性子太烈,服毒自尽。老燕侯钟爱夫人,痛心不已,实在不能将那个导致夫人离世的孩子放在眼前养,只好送去寺庙里寄养,按月送些银钱去。没多久,老燕侯相思成疾郁郁而终,临终向燕侯说明了真相,要求燕侯继续履行他当年对织雨的承诺。侯爷年纪尚小,不过七岁,不愿养一个间接令自己失去双亲的人,就把按月送到寺庙的那笔钱给停了。”
失去资助的孩子,身份又是私生子,小小年纪独自寄养在寺庙中,会受到怎样的欺侮,可以想象。
“萧阮长大之后呢?”我问。
谢妈妈望着我,说道:“长大之后,便是与夫人的故事了。夫人已经不记得了,是么。”
我说是。
谢妈妈见我目光中有期待,苦笑道:“夫人本该是最知道内情的人……我听说的,不过是坊间传言。”
“妈妈不妨说来听听。我想知道。”
“只怕燕侯……罢了,这是夫人自己的故事,夫人有权知道。”谢妈妈道:“坊间传言,说夫人去庙里上香时,萧阮与夫人相识、相好……但他的身份注定配不上夫人,故而与夫人相约逃婚,刻意毁坏夫人名节,好让他自己配得上夫人……”
谢妈妈絮絮描绘着当时的景象,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又或者说,我前世的记忆碎片——渐渐注入我脑海,她语句描述的场景在我面前逐渐鲜活,尽管只是片段,但历历在目:茫然无措的我,围观众人的嘲笑,展家人的恼羞成怒,将仲——萧阮自顾自地送信到展家,引来展家人与他争辩……我被带回展家后,受家法责罚,责打一百杖,活活打死,草草收殓安葬。
是的,这具身体,其实就是我的身体。
在这个时空,我曾被活活打死。
现在的我,是后世的我的灵魂穿越而来,让今世的我在死亡的时刻获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谢妈妈说的,没有一句假话。
迟来的记忆——虽然不完整,却足够清晰——深深地凿痛了我的心。我痛得捂着自己的胸口,蜷缩成一团。谢妈妈慌忙抱住我抚拍着,又高声叫人来救。
“无妨……无妨……”我虚弱地说道:“只是忽然想起前尘旧事,痛得有些刻骨铭心。但旧事毕竟是旧事,我已新生,只痛过这一次就好,以后都不会再痛了。一切旧人旧事均已化作尘烟,随风去吧。”
这时虎儿醒了,嗯嗯啊啊的娇声叫唤,让我抱他。
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萧世祯在安慰我。
我看着他,温柔一笑。
我没什么心力再问谢妈妈别的事,既然虎儿醒了,我们俩就只逗弄虎儿。
马车走了一会儿就停了。外头有轻微的喧哗。
我问怎么了,郝时的声音倒还镇定,说:“夫人,前头遇上敌兵了。”
我心道糟了。
不是我这边糟了,最糟的不是我这边,而是——才出来没多久就遇上敌兵,萧世祯的身边恐怕是被安插了人。
在自己的地盘上,竟有这样的事……我不禁恨得想将那奸细生剥其皮,生吃其肉。
我大脑急速运转,心想该如何是好。
手已经从坐垫下摸出匕首,又摸到那一小瓶毒药。
我要誓死捍卫我的孩子。如果不能,我就和孩子死个痛快,决不落入敌手,受人折磨。
心里还这样苦涩地想着,只听马车外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请夫人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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