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黄年纪虽大,好在智力还没有迟钝。
其实都说她年纪大,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放在现代,有的是女孩子还在念书呢。如果我当年不是为了那个他,我也该是个女博士。
我这肉身多少岁?我不知道。大概十六七岁吧,按这发育程度和当时是逃婚来看。女子十五及笄,大户人家的女儿只要别太丑,一般过个一两年也就嫁出去了。
给姚黄开了诗书课。我真怀疑她之前到底有没有学过,是怎么当上雅妓的。
这样的诗书底子,在花榜上能霸占一年不掉下来,那真的是全靠脸了。
太久不吟风弄月,好多诗词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第一堂课只好先从最好记最出名的诗词补起。
她品味还算不差。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美人嗓音动听,如莺啭花间,婉转多情。
她连着念了许多遍,看得出很喜欢。
青楼女子很奇怪,越是像杜牧、柳永,这些“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越是喜欢。
明明被这些人当做玩具玩弄了又抛弃,却还是喜欢。
喜欢与否本是她自己的事,我无权插手,但,是她自己在六张纸里挑了一个“权”字的。
于是我便翻出另一首,推到她面前。姚黄看了,嘴角的温柔化作苦涩,慢慢滴下泪来,猛地将书掷出窗外去。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诗名“遣怀”。多潇洒。多无情。
她终究没把书拍在我脸上。
我静静听着那本书掉进窗外的湖里“扑通”一声,让将仲再到我桌上拿一本。他没动,看着窗外似乎在想心事。
也不知他从前是不是也曾赢得青楼薄幸名。
罢了,由他想去,我喊了暗香。
诗词课上完,下午还有琴艺课,虽然不是我教,我也在旁边听着。
有的曲子太过俗艳,弹不得。弹琴姿态轻佻,也不行。
“你要自己先喜欢上自己。”我说:“你要做自己认为美的样子。不是男人眼里美的样子。”
搔首弄姿只会让人心生嫌恶,我相信姚黄自己也不喜欢这样。
晚上又见了另外一批姑娘,这是被迫做卖身但有心改行做雅妓的。
人不多,梧桐、芭蕉、杨柳——都是树名。
也是仔仔细细问过各人情况,安排了琴师等人教导。
我暂时没有精力亲自带,一个月的时间,且先看她们学得怎么样。
只要她们想自救,我就总想着能帮一把。
想到这里不由得一叹:我还当自己是现代社会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我现在是被灌过药的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困在这牢笼里,说不定哪天就被弄去接客呢……
今日收工早,我倚在贵妃榻上小憩,一把扇子遮着脸。
我让白水将门大开着。门内一片漆黑,门外是灯红酒绿,花花世界。光如烟雾斜斜地飘荡进来,妖娆迷离,烫金似地在地板上熔着一层。
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从我门前过,我在屏风后,他们看不见我,也无心看我。我听着他们嬉笑肉麻的话。
郎呀妹呀,你侬我侬。情浓处,忒煞多情。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这么多情缠绵的调调,得是爱得多么痴的女人才写得出。
如今各香闺中,可不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恨不得揉做一个?
窑子也好,青楼也罢,众人寻欢作乐,我一个局外人却只觉得窒息。哪里有乐可言?
这里是一片海。看似是无边无际的你恩我爱,可是会让求爱的人活活渴死。因为这里的恩爱没有一滴能解渴。都是假的。
杜十娘是个傻子,妄图在青楼里找到爱情。哪能呢。来逛青楼的,又有几个是“有情郎”,纵使有情,又能有几天的保鲜期?
男人们逃避老妻,逃避丈人,逃避科举和官场的失意,来此只寻片刻的欢愉,终究还是要回去做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他们只想捞好处,他们只想着自己。
女人中却有痴心的人,一心想要“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为着无望的心愿,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最后被男人弃如敝履,还要冠以“怨妇”、“妒妇”、“毒妇”的骂名。最后年老色衰,连青楼都把她们抛弃,或打或骂或卖,到头来一条草席裹了,乱葬岗,枯井,狮子狗,总有她们的去处。苏小小能有一座墓,已经是难得了。
脚步声渐近,我不必睁眼也知道是将仲提着我的药回来了。我先前伤着筋骨,得喝药。
他把提篮在我面前花几上放下,点了灯,将药罐取出,用勺子舀进青花瓷碗里,热气腾腾。竟还有一碟蜜枣。
我端不动碗,他一勺一勺喂我。
我看着他俊挺的鼻子,还有眼眸低垂时睫毛投下的浓浓阴影。张嘴,蜜枣很甜。
他似乎不知道我在看他。
想起今早坐在妆台前,刚要喊白水,他说:“我会。”
我一愣。
说着他挽起我的头发,指尖轻轻穿梭,虽然比白水慢一些,却盘得有模有样。
妆也是他画。
画完我扶了扶鬓角,仔细打量,他梳得似乎在味道上还胜过白水一筹。
其实我不需要太好看,但他把我打扮得好看,我很高兴。
“谢谢你费心。”我说。
他点点头,抱我起来。也是这样,好像上心,又好像不上心。
于是我又想起在姚黄那儿他发呆的情形。
赢得青楼薄幸名。
心里的一丝甜味渐渐消散。反倒提起三分警惕。
毕竟我不是真的只有十六七岁。
我清楚地知道,我与将仲,不过是萍水相逢;我心里朦胧的想法,不过是见色起意,远远谈不上爱。
我现在并没有谈恋爱的心情。
我要逃。
在这百花楼,我没有别的依靠,只有我自己。
如果将仲有个不屈的灵魂,始终不磨灭逃走的希望,那么他可以做一个好帮手,我们相互救赎。
但我还是要防着他。
男人说的话、做的事,别全信。
这是上辈子在现代社会,一个个路过我生命的男人教会我的事。
喝完药,卸了妆,拆了头发,换上中衣。他剥下我的袜子,帮我用热水泡脚。郎中说脚踝这里要一边泡一边按,他手指时不时蹭过脚心,我怕痒,本能地躲了一下便溅了他一脸洗脚水。
“抱歉……”我脱口而出。
烛光下,他偏过头去,嘴角一动,嘲弄地一笑。这还是我见过的他第一次笑。
我急得红了脸,低声道:“我无意折辱你……”
他仰头看着我,说道:“你不必总是这样。这都是我自找的。”
我至今不知道我当时是被什么东西撷住了心,被驱使着挣扎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非关风月。
他浑身一僵。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我慢慢松开手说:“我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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