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缠绵。许谨一坐在晚香堂的梨木画案前,指尖拂过刚拓好的《营造法式》书页,宣纸上的墨痕还泛着潮气,混着窗外飘进的栀子花香,在空气里酿出清甜的黏。
“在看什么?”宋听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湿意。他今天穿了件深灰细格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间那串沉香木手串——被雨水润得愈发乌亮,是用晚香堂的旧梁木车的。
许谨一仰头时,恰好撞进他垂眸的视线里。他睫毛上还沾着雨珠,落进眼底的墨色里,像把碎星子揉进了砚台。“在看清代的‘穿斗式’梁架结构图,”她指着拓片上交错的线条,“想给西厢房的阁楼改改承重,这样能多放些古籍。”
宋听肆俯身凑近,衬衫前襟的雪松香气漫过来,和她身上的栀子香缠在一起。他的指尖落在她划过的线条上,不经意擦过她的指腹,两人都像被温水烫了下,微微一颤。
“听张阿婆说,你昨天帮王大爷修好了那架旧纺车?”他转开话题,拿起案上的紫砂壶替她续水,碧螺春的雾气漫过两人交叠的手影。
“那纺车是民国的老物件,”许谨一啜了口茶,舌尖漫过清苦的回甘,“车架的榫卯松了,重新嵌了竹楔子就好。王大爷说,那是他娘当年陪嫁的东西,修好时眼睛都红了。”
宋听肆看着她说话时弯弯的眉眼,忽然觉得那些枯燥的董事会报告,远不如她指尖捻着的竹楔子动人。他伸手替她拂去落在书页上的栀子花瓣,指腹蹭过她鬓角的碎发——那里别着支翡翠簪子,是宋奶奶给的传家宝,凤首衔着的珠坠随动作轻轻晃,在画案上投下细碎的光。
“下周有场古籍拍卖会,”他忽然说,“有本明代的《江南园冶补遗》,据说里面记了云栖寺的旧貌,要不要去看看?”
许谨一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星子:“真的?我找这本书找了半年了!”她起身时带倒了案边的青瓷笔洗,里面的清水泼在宣纸上,晕开浅浅的痕。宋听肆眼疾手快地扶住笔洗,却没拦住那汪水漫过她素色旗袍的下摆,洇出深色的圆。
“笨手笨脚的。”他无奈地摇头,从衣柜里翻出件干净的长衫——是他特意找苏州老字号做的,月白色杭绸,和她的旗袍料子极像。“先换上,别着凉。”
许谨一接过长衫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她转身去屏风后换衣服,听见他在外面轻手轻脚地收拾画案,砚台碰撞的轻响里,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换好长衫出来时,宋听肆正蹲在地上,用吸水纸仔细吸着宣纸上的水渍。夕阳透过窗棂落在他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覆在那本被打湿的《营造法式》上,像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别吸了,”许谨一笑着拉他起来,“我再拓一份就是。”她的长衫领口有些松,露出颈间那枚玉兰玉坠——是他送的第一份礼物,被体温焐得温润,随着呼吸轻轻晃。
宋听肆的目光在她颈间停了停,喉结微动,伸手替她系好领口的盘扣:“晚上想吃什么?张阿婆送了新采的菱角。”
“菱角烧肉。”许谨一的声音带着馋意,“还要你上次做的莼菜汤。”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遵命,许先生。”
暮色浓时,向璃颜抱着个锦盒闯了进来,雨珠顺着她的卷发滴在青石板上,像串断了线的珍珠。“快看我新绣的‘双鲤戏荷’!”她打开锦盒,素缎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流转,鲤鱼的鳞片用了“盘金绣”的技法,层层叠叠,活灵活现。
许谨一拿起绣品细看,指尖拂过荷叶的脉络:“这‘虚实针’用得比上次稳多了,尤其是荷梗的渐变,有风骨。”
“那是!”向璃颜得意地扬下巴,忽然注意到许谨一身上的长衫,“咦,这不是宋听肆的衣服吗?你们俩……”
宋听肆端着菱角从厨房出来,恰好撞见她挤眉弄眼的样子,挑眉道:“再闹就把你绣坏的那幅‘寒梅图’挂去游客中心当反面教材。”
向璃颜“嗷”一声捂住嘴,上次她为了赶工,把梅枝绣得歪歪扭扭,被沈奶奶罚抄《苏绣要诀》三遍,至今想起来还牙酸。她冲许谨一吐了吐舌头,抱着锦盒溜到画案边,指着上面的《江南园冶补遗》拓本:“这就是你们要去拍的那本?”
“嗯,里面有云栖寺的藻井详图。”许谨一指着拓本上的线条,“上次修复观音殿时,藻井的纹样缺了一角,有了这个就能复原了。”
向璃颜凑近看了半天,忽然道:“这上面的莲花纹,和我新得的那枚清代银簪很像!回头我拿来给你比对比对。”她说着又风风火火地跑了,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栀子花香。
宋听肆端来莼菜汤时,看见许谨一正对着拓本出神,指尖在缺角的纹样上轻轻画着圈。“在想什么?”他把汤碗放在她面前,青瓷碗沿凝着细小的水珠。
“在想,”她舀了勺汤,碧绿的莼菜在白瓷碗里打转,“古人造园时,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为了个纹样熬半宿?”
“说不定比我们更痴。”宋听肆替她夹了块菱角烧肉,“上次看《园冶》,说有个造园师为了找块合适的湖石,在山里住了三个月。”
许谨一笑着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向璃颜最近好像总往缂丝工坊跑,周老先生说她进步神速。”
“她呀,”宋听肆挑眉,“前阵子把周老先生的镇店之宝——幅‘缂丝牡丹’借去临摹,回来后就像换了个人,绣活里少了些骄气,多了点静气。”
雨声渐歇时,画案上的拓本已经干透。许谨一铺开宣纸,准备重拓一份《营造法式》,宋听肆就坐在对面看文件,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相遇时,两人都忍不住弯起嘴角。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顺着半开的窗飘进来,和砚台里的墨香缠在一起,在空气里织成张温柔的网。
“对了,”许谨一忽然停下笔,朱砂在宣纸上点出个小小的红点,“拍卖会那天,能不能顺路去趟鹤台园?我想去看看那丛芭蕉。”
“想它了?”宋听肆合上文件,眼底带着笑意,“去年你为了让它多接些雨珠,特意给它换了个朝向。”
“不是想它,”许谨一的脸颊微微发烫,“是想……看看我们初遇的地方。”
宋听肆的心像被温水浸过,软得发涨。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好,看完芭蕉,再去烟雨长廊坐会儿,像第一次约好的那样。”
她的发间沾了点墨痕,像朵小小的墨梅。他低头吻去那点墨,舌尖尝到微苦的墨香,混着她发间的栀子味,在唇齿间漫开奇异的甜。宣纸上的朱砂红点被风吹得轻轻颤,像颗刚落定的心跳。
夜深时,许谨一被一阵窸窣声惊醒。睁开眼,看见宋听肆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借着月光看那本《江南园冶补遗》的拓本,指尖在缺角的纹样上轻轻摩挲。
“怎么不睡?”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晨露浸过的丝。
“在想藻井的纹样。”他抬头看她,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你看这里,缺的一角应该是只衔莲的凤,和你耳环上的纹样能对上。”
许谨一凑过去细看,果然如他所说。她的翡翠耳环是宋听肆送的,凤首衔莲的样式,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毕竟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你的喜好,我总能猜中几分。”
她的脸颊在月光下泛起淡淡的粉,伸手抢过拓本:“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拍卖会。”
宋听肆却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谨一,”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像落在宣纸上的浓墨,“等拍回那本《园冶补遗》,我们就在云栖寺的观音殿办婚礼吧。那里的藻井修复好了,你设计的莲花纹样,配你正好。”
许谨一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她看着他眼底的星光,忽然觉得所有的言语都多余。“好啊,”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无比清晰,“再请昆曲班的老师唱《长生殿》,要全本的。”
他笑着把她拥入怀中,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像幅晕开的水墨画。窗外的栀子花还在静静开着,香气漫过青石板路,漫过晚香堂的飞檐翘角,漫过所有等待与相守,落在两颗紧紧相依的心跳里。
第二天清晨,拍卖会的钟声准时响起。许谨一坐在宋听肆身边,看着那本泛黄的《江南园冶补遗》被送上展台,忽然觉得,那些藏在砚底的时光,那些浸在墨里的等待,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举牌时,宋听肆的手稳稳地覆在她的手上,两人相视一笑,像握住了整个江南的春天。最终,他们如愿拍下了那本古籍,书页里夹着的半片干枯的栀子花,仿佛还带着初遇时的雨香。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的稻田泛着青绿,远处的云栖寺在薄雾里若隐若现。许谨一靠在宋听肆肩头,翻看那本《园冶补遗》,忽然在某页发现一行娟秀的小字:“癸卯年春,于鹤台园植芭蕉一丛,待雨,待君。”
字迹的墨色已经发淡,却能看出落笔时的温柔。她抬头看向宋听肆,他正低头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像揉碎了的阳光。
“原来,”许谨一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早就有人替我们写好了开头。”
宋听肆握紧她的手,指尖拂过那行小字,像在触摸一段早已注定的光阴。“那我们,”他笑着说,“就把结尾写得再长些。”
车窗外的风送来栀子花香,混着稻田的清香,在空气里酿出清甜的暖。许谨一低头继续翻看古籍,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不过是这样——有人与你共研一方砚,同拓一卷书;有人与你守一盏灯,待一场雨,把日子过成砚底藏不住的春。
而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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