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焦骨令
永平十八年夏初 至秋末
——
序
永平二十一年春,兴平东街,集贤书铺。
今日是上元节。晚间,这兴平长街将会有一场灯会,从东到西,十里繁华。而白日里,学子雅客们则聚集在东间的集贤书铺,对诗作赋,尽显才华。
二楼雅间内,坐的是来此选贤的王公贵族、达官名士。雅间外及一楼,则聚集了不少青年人,或来展露才华,或来一观盛况。
徐芝瑶今日求了父亲与大伯,终于能借着上元节出府。她来到书铺,想在此等到晚间灯会时,躲开随侍,去往明因寺。
她坐在一楼临街之处,任随时间流逝。百无聊赖之时,徐芝瑶看见了许晏。
徐芝瑶先是惊喜,复又苦笑。
‘观音慈悲,竟允我在红尘中再见他一面。此生缘浅,一入佛门,亦不待未来。’
徐芝瑶想起了自己初遇许晏,援手相助,如朗月清风。那时她生平第一次清晰地理解了何为’慕少艾’。
今日的许晏,一袭白青色长衫,淡雅脱俗,如芝兰玉树。他入集贤书铺环视一周,望向了二楼,周和凭栏站在那里。二人目光相交,却只停留了一瞬。无人在意这高台上的贵女,是否不经意间瞥到了底间的布衣书生。
但许晏转身低头那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眼底的温和,却被一直关注着他的徐芝瑶抓住。
徐芝瑶见过许晏温润守礼的眼神。只是刚刚那一瞬,徐芝瑶心中的直觉告诉了她答案——’原来那样清冽如泉水般的眼眸,亦会为伊停留。’
但这些于徐芝瑶都不重要了。握不住的心动既如流沙,亦磨不尽这世间的束缚枷锁。
现在的徐芝瑶,只想用尽全力,给自己争一束佛前烛火。
——
卷二【第一章幽室鸣】
周和等人从江陵回来,已有月余。暖风渐渐吹散城北的紫藤花色,取而代之的,是城西合欢花树连绵的粉绿色。
青槐巷口,石板街上留下车轮碾过的水渍,混着冰块的杨梅送入茶舍后院。文人墨客在此举一杯明前清茶笑谈,好不风雅。
长乐巷花坊,盛放的各色芍药花被剪下枝头。蜂蜡封瓣,铜丝缠萼,箍入发冠。贵妇千金买下这残存的春意,斗色争妍。
云霞街,天香楼的姑娘们才缓过疲惫。用了午饭,她们便又得扯筋开嗓,操弦舞槌,以免晚间出了错处纰漏,轻则饿肚子、被龟公打骂,重则惹恼贵人,被卖去瓦子,再不见天日。
戏台后间,几位嬷嬷们为姑娘们簪发。这天香楼百余个姑娘,嬷嬷们从午后簪到傍晚,手指僵得都拿不起筷子。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苦,她们却永远走不出这销金窟。
夜幕降临,丝竹声起,帷幔轻漾。宾客盈门,天香楼的戏台上,一场场舞乐接连不断。那舞台上的姑娘们,翻跟头踢腿都不在话下,却不知是何种原因,选择在此处营生。
天香楼东侧楼楼顶,有一人斜倚于檐上,盯着那东厢阁后的庭院。此人黑色披风,墨紫罗裙,发髻高挽,正是周和。
这庭院自有入口,一面院墙正对着天香楼东阁背面。与天香楼正堂的声色犬马之景不同,那东厢背后的庭院寂静无声,灯火幽暗,偶有人影——想来,是把守在此处的护卫打手。
三日前,周和与炎绯曾穿男子服饰,从正门入了天香楼,见过了丹华。她二人言说要来听琴,天香楼老鸨判断周和是争风吃醋世族小姐,收了银两便没多问。
炎绯借机逛了天香楼里外。而周和与丹华以琴会友,促膝长谈,得知这天香楼每三个月就会有不出名女孩的被换掉,且那些被送走的女孩去向不明。与炎绯所探一致,丹华还告知周和,这天香楼东厢阁乃是管事等人的居所,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因此,周和判断,那隐在天香楼喧嚣下的院落,必然是其见不得光的暗账的销赃之处。
月前,周和回来安排好栖羽楼的事之后,便得了姜雅和周维新查到的线索。周维和姜雅的判断是——徐家与宋家在长期合作。徐三的天香楼,宋家的茶舍,金粉绿影之中,必隐着谋算。
宋家有爵位,茶舍生意在明,绝不会冒险去做那先锋。而按四宝居所得到的消息,天香楼的东家会为几家官员准备’敬礼’,而徐家所得的,远远多于别家。因此,此事更可能是徐家操刀在做。只是具体是什么动作,且要等幕布揭开才能够知晓。
周维已调任中书监。他近来派人观察,发现这徐三除了年节休假,每住两日官署,第三日就要回家中过夜。如此,每五日一休沐,总共六日,他有两日的晚间行踪就不会被同僚所知。明面上看,他这举止也无甚奇怪,毕竟许多有官职的世家公子,也常常在外玩乐之后回家去住。
姜雅的人后又探得,徐桓每月初三虽在家中住,却并不出门寻欢。对外说是家规束缚,要伺候长辈。而这日,确也不曾有人从徐府的门出去过。
天香楼这边,四宝居安排在此处的伙计守了三个月,确定了一事。
天香楼每月初一至初五,歇业休整。每月初三的未时以后,楼中开始清点账册物什,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房间。中间的那个月的初一,老鸨买了些新的女孩,而过了初三的晚上,楼中就少了几个叫不上名的女孩,说是有大官人买下了她们。
徐家利用天香楼这样一处可以合理的进行大额金钱交易的地方,其幕后交易必是需要常年的财力支撑。
按照丹华的描述,女孩们用的脂粉裙钗,均需从她们的月例及提成中扣除。即使如此,她们的得的赏钱也常被龟公克扣。天香楼每日营业都是巨利,却仍如此行事,多得了银钱不说,还限制了女孩们的自由。
按照姜雅的经验,天香楼每年交税所用账册,必不可能包含其所有的流水。而徐家为了牵制与其合作的各方势力,就一定需要一暗册,包含那些不为人知的财款流动,以及证明各方身份的信息。
这本暗册很可能会成为扳倒徐家势力的关键性证据。钱财既是经天香楼流动,这账册,大概也需放置在楼中。
周和想要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徐家,以此来掩盖真正的’巨变’,就像——人若要探清莲塘淤泥中暗藏的秘密,就需要抛开其上所覆的繁盛花群。
周和在此处盯梢,炎绯则在徐府外围探查徐三的行踪。从四月三十到五月初三,二人将尽是昼伏夜出,连着守了四天晚上。
天香楼每逢三十便不留客,亥末宵禁关门。初一到初五,又按例歇业五日。
四月三十日晚,城门敲了亥正的钟后,天香楼前的马车已渐渐散去。两个伙计将宋五郎的马车送过一个巷口,接着隐入巷中。那后面的庭院门开,正是那两个伙计。有人恭敬地迎了上去,将那二人引至偏房。
天香楼前楼暗下后,一行人从楼中走出,抬着几个箱子进入了东厢阁。那队伍后面,老鸨云妈妈抱着些册子,也开门进了去。几个随从散开,守住了天香楼后院。那东厢阁中,似乎开始查账。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东厢阁的声音停住。那后方庭院室中有护卫走出,把守住各厢房门。随后有两刻钟,除了街上禁军巡城的声音,周和听不到这院子里一点动静。这院子房间外的台阶格外高,这房间之下,应是有密室。
两刻钟后,刚才进院的那两个’伙计’从房间内走出,一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相送。周和见过那中年男子,那是天香楼名义上的主家。能让天香楼主家毕恭毕敬相送,又与宋府有联系,十有**,其中一个’伙计’就是吴兴伯正房次子,宋熠胞弟,宋家五郎宋钰。
他离开后,那院便落了锁,灯也灭去。周和悄悄跟上,看见那人进了离松涛茶舍不远的一处宅院。
五月初二晚戌时,那院中又有客来访,亦是进了偏房,二刻之后那东厢一房间灯亮。这晚周和一直等到子时,也不见人离开,那客人怕是住下,等到破晓才会离开。
五月初三,酉正以后,炎绯在叶府房顶看到一人穿着黑衣,自徐家偏院翻墙而上,走了孙府的院墙屋顶,好像要往尹府去。炎绯看那人有些功夫,怕打草惊蛇,也怕只是个幌子,便继续等。若那人真是徐三,要去天香楼,周和也会看见。
酉末时分,一架马车从尹府驶出,往鸣珂里去,中途路过一暗巷,下来一人,翻墙过巷,靠近天香楼。周和在二层高的楼顶,看到了有一团黑影在远处闪过,不一会就敲响了那院落的门。
那人进了院后,径直走向偏房,院中站在屋外的天香楼掌柜及众侍卫随机跟上他。一群人,从天香楼东厢阁走出,云妈妈等在后院,跪拜相迎。此人正是徐三郎徐桓。
周和听见一行人进天香楼内略转了转,又回了东厢阁。三刻之后,已过戌正,那天香楼后院巷子有几辆驴车停下,似是来收泔水的。但那天香楼掌柜却让人从东厢抬出几个扁箱,送上了驴车。
同时间,徐桓带人从房中取出二十多个沉甸甸的包袱来,开了院门,陆续从各个方向有人来,出示了令牌,说了几句话,像是在对口令。那些人或三两同行,或孤身一人,取了包袱后,又四散而去。
等那人进了室内,周和悄然离去,往叶府去找炎绯和叶凌霄。三人整合最近进展,商讨下一步计划的实施。
这几日的静守虽然无趣,且熬人精神,却也得到了之前探查不到的消息。
一是,从四月三十晚到五月初三晚,那院落有三次响动,而最后徐桓来行动之后,才有人来取钱款。记录着暗账的本册,必有这三人所代表的势力信息——也就是宋、徐,以及五月初二那人。
二是,这徐桓竟然会武,他从未公之于众。如此,便增加了她们对付他的难度。
三是,那本暗册,必然存放在东厢阁与那院落相连的密室中。而日常中分为明暗的记账,则有云妈妈负责,每到月末统筹检查。作为辅证,那明册也应当与暗册一同存放。
周和想要这账册作为证据,必须使这明、暗两册都不被损毁。若是可能,云妈妈手中账册也需尽量保存完好。
这件事,只靠她们三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若想鱼儿涌出,还得想办法搅乱池水才行。
周和想到了丹华。
那日,丹华空灵的琴声流淌而出。似雪水融自高山之巅,滑过崎岖的山石,冲下瀑布,终于汇入溪流。又见天地之大,草木青,百花盛,心旷神怡。忽然间风光不见,旋律反复,恍若见花瓣凋零,再不见明朝。一声声悲切哀戚后,琴声渐渐轻快,似在梦中飘舞——水汽乘云而聚,化作骤雨,随着狂风,砸下地去。似要砸碎环扣的铁链,似欲冲击这覆水不收的平生!
流水不息,心志如水。
此刻,天香楼内,房间外脚步声褪去,丹华坐在琴边,弹起了《幽兰》,婉转悠扬。
这是周和弹与丹华的第一首曲子。
那日丹华初听,似闺怨无处诉说,再听,却是寒意凛凛暗藏杀机。听到后面,丹华只感觉头皮发麻,却忽听周和转了弦,弹了另一首曲《雁鸣》。此曲不复前意,丹华听得心胸开阔。闭眼感受,仿若看到雁过长空,展翅盘旋,从九霄云外传回自在的鸣叫。
丹华听懂了周和的弦外之音。她亦借一首《高山流水》向周和诉说心中深切的愁苦与不甘。
天香楼的女孩们,此刻应无睡意。丹华琴音穿透了窗纸,传向了女孩们的心里。
丹华拨着弦,同时也在想,如果有一个机会离开,或许楼里大多数女孩都会愿意。她们有的是被拐来的,有的是从外地买来的,或许,她们常常会想家,会想家人会不会想她们。也有很多女孩,都是从小就养在楼里了,她们早就记不清什么是家,什么是平平凡凡的日子。
三年前,楼里的芋仙与一书生私奔。只是不出一月,芋仙却自己回到了天香楼。她受不了东躲西藏、屋不掩寒的日子,更不习惯每日自己缝补浆洗。至少在这天香楼,芋仙可睡到日上三竿,每天只需与客拨弦对诗,便能博得老鸨云妈妈的笑脸
天香楼里的虹光夜色为女孩们编造的美梦,是女孩们靠曼妙身姿赢得富家公子的青睐,使他们千金不悔,日日流连。
当然,她们也曾读过才子佳人钟情一生的话本。只不过,于天香楼的姑娘而言,幻梦里的书生公子,都不该是她们的浮木。
想到这里,丹华的琴音愈发悲切,忽听有笛、箫声起,与她合奏此曲——这应是鱼夭和幻伶二位娘子。这琴音有了陪伴,音韵婉转间,仿若一束晨雾涌入长夜,映得一株兰草褪去了墨色。随后,曙光展开,那株兰草旁,竟还有许多株花草。
几朵含苞的野花呼吸着露水,滴下埙与二胡的和鸣。筝弦拨出流水潺潺,一颗小苗随即钻出土地。月琴音画出一只蝴蝶,绣着那新成的枝叶。天**将大亮,似有雀鸟前来,盘旋在这片花丛之上,诉说着清晨的喜悦······
忽听一男声怒喝,乃是那龟公嫌吵。曼妙的画卷被这浑声一炬,众女子只得停下。然绿意既生,野火之后,风吹则长。
今日解锁地图:天香楼
今日新登场人物:丹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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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二【第一章 幽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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