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七月的热浪里炸开时，林晚棠正在电子厂流水线焊元件。焊枪的蓝光映着她眼底的青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锡渣，像极了父亲病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数点。
“晚棠，你男朋友又来啦！”同组大姐肘击她肩膀，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笑。林晚棠手一抖，焊锡滴在工装上，烫出焦黑的小点。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玻璃门外那个穿白衬衫的身影，正隔着防尘帘看她。
沈砚之已经来了三天。第一天，他站在厂门口递来保温桶，里面是温着的绿豆汤；第二天，他举着遮阳伞等在她下班路上，伞面印着她随口提过的向日葵图案；第三天，他手里多了袋荔枝，颗颗饱满鲜红，像她藏在枕头下的糖纸。
“我没有男朋友。”她把元件摔进流水线，塑料筐发出刺耳的声响。大姐们交换眼神，有人低声嘀咕：“听说那男的开着好车，啧啧，现在小姑娘……”
流水线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她抓起检测表冲进车间，热浪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得飞快，像极了医院监护仪的曲线。她想起上周值夜班时，沈砚之站在护士站给她发消息：今天学了新术式，想第一个告诉你。
她没回。从那天在病房决裂后，她删掉了他所有联系方式，却在深夜翻出那张便利店小票——背面有他随手画的坐标系，横轴是时间，纵轴是“想见你的次数”，曲线在2018年夏陡然上升，又在2023年春急转直下。
“林晚棠！”
熟悉的声音穿透机器轰鸣。她转身时，沈砚之已经跨过警戒线，白衬衫领口被汗水浸透，贴在锁骨那颗痣上。他手里攥着袋荔枝，果肉在高温下渗出汁水，染红了纸袋。
“你怎么进来的？”她后退到机器旁，齿轮转动声震得胸腔发麻，“这里不能随便进！”
“我跟你们经理说，是来送烫伤药的。”他摊开手，掌心躺着支烫伤膏，包装上印着“医用级”，“上次看你手腕有烫伤……”
热浪突然变得灼人。她想起昨夜替父亲擦身时，他看见她腕间疤痕的眼神——那道两厘米长的疤，是去年焊元件时留下的，此刻在他目光下，像条丑陋的虫，啃食着她最后的自尊。
“我说了不用。”她提高声音，焊枪从腰间滑落，砸在脚背上，“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沉默，喉结滚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车间的风扇搅动着热浪，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流水线的节拍重合，像某种绝望的共振。
“我只是想知道……”他向前半步，荔枝汁滴在他皮鞋上，“你躲着我，是因为觉得我可怜你，还是因为……你也喜欢我？”
这句话像颗炸弹，在轰鸣的车间里炸开。她听见同组大姐的抽气声，看见远处经理黑着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藏在作业本里的小纸条，那些暴雨天偷偷多带的伞，那些在他获奖时不敢送出去的笔记本，此刻都在他眼里，化作滚烫的岩浆。
“你有病吧！”她抓起袋元件砸过去，塑料元件噼里啪啦落在他脚边，“我喜欢谁也轮不到你，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他弯腰捡起元件，逐个放回筐里，动作轻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她看见他后颈的汗珠滑进衣领，想起初中时他替她补数学题，风扇坏掉的那个夏夜，他也是这样出汗，却坚持讲完最后一道题。
“好。”他终于说，把烫伤膏放在流水线旁，“以后不会来了。”
他转身时，白衬衫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像片被雨水打湿的云。她盯着那片云，直到它消失在防尘帘后，才发现手里攥着颗荔枝，果皮被掐得稀烂，果汁顺着指缝滴在工装上，混着焊锡的焦味，甜得发苦。
深夜下班时，月亮挂在烟囱上，像块被啃过的馒头。她摸出裤兜里的烫伤膏，包装上贴着便利贴：每日三次，避开伤口结痂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他每次看她时，眼底化不开的遗憾。
路过便利店时，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支最贵的荔枝冰淇淋。咬下第一口时，眼泪突然砸在玻璃柜上，比当年的糖块更甜，也更凉。她终于明白，有些喜欢，就像这融化的冰淇淋，在现实的高温里，注定留不住完整的形状。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摸出来，看见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荔枝冰淇淋第二份半价，可惜没机会请你吃了。
泪水模糊了屏幕，她想起他作业本里的坐标系，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条“想见你的次数”曲线，直到今天，才终于降到了零。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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