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雨丝被夜风揉碎,泼洒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凉网,将天地裹得严严实实。
“哒哒哒——”一辆农耕机改装的拖拉机碾过积水,铁皮车身撞碎雨幕,引擎的轰鸣在空旷的雨夜里荡开回声,比寻常时候更显清亮。
雨势愈发汹涌,车轮碾过的水洼溅起半尺高的水花,车辙在路面蜿蜒出湿痕,最终停在“姌室花艺”挂着暖光灯笼的木门前。
车斗边缘先落下一只沾着泥点的胶鞋,健壮男人撑着车帮翻身下来,肩背宽得能遮去半边雨幕。
他没挪步,转身伸手稳稳扶住车斗里的木拐,将颤巍巍的老人慢慢搀了下来。
男人身上的粗布衬衫早被雨水泡透,像块吸饱水的灰布紧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紧实的肌肉轮廓,分不清是雨水顺着衣摆往下淌,还是汗水混在里面,在腰侧聚成细流;老人那件洗得发白发软的旧大衣,此刻吸满了水,沉甸甸地坠着肩头,把本就佝偻的背压得更弯。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滑,在布满皱纹的下巴尖聚成透亮的水珠,“嗒、嗒”砸在沾满泥尘的布鞋面上,晕开一小圈湿痕。
此时,姌诗琪刚和顾希柠合力将最后一盆月季搬进门内,抬头见两人立在雨里浑身湿透,忙举着干毛巾跑过去,笑着招手:“快进来躲躲雨!”
老人刚踏进门,便急忙脱下肩头的大衣,水珠“嘀嗒嘀嗒”砸在青石板地板上,他攥着衣摆轻轻一拧,混着泥点的水柱顺着指缝淌下来,在地面积成一小滩。
一旁的男人见状,也伸手去扯领口的湿衬衣,却被老人伸手按住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两位小姐莫怪。”老人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带着歉意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水珠,“我们从百里外的沙岩村来,我是村里的老唐杰,这是唐飞。他没读过多少书,性子直愣愣的,要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老伯您太客气了。”姌诗琪连忙摆了摆手,将干毛巾递过去,“这么湿的衣服裹在身上,哪能不感冒?快跟我去里屋换身干净衣裳!”
唐飞挠了挠后脑勺,咧嘴露出朴实的笑,摆着手憨声说:“不用不用!俺这身板结实着呢,这点雨不算啥!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姌诗琪和顾希柠对视一眼,正想追问“正事”是什么,老人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两人瞬间僵在原地——他突然松开拐杖,“咚”地一声屈膝跪在了地板上,动作又快又沉,震得人心里发紧。
顾希柠反应最快,连忙上前扶住老人的胳膊,急声说:“老伯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求你们……卖些花给我们吧!”老人被扶起身时,声音还发着颤,尾音裹着未散的哭腔,忙又补了句,“我们自己拉回去,不麻烦你们!”
“老伯,您这是何苦?”姌诗琪眉头轻蹙,满是不解地看着他,“明明是买花,哪用得着行这么重的礼?”
唐飞在旁接过话头,黝黑的脸上透着委屈,声音也沉了几分:“俺和族长昨儿夜里就往城里赶,大大小小的花店找了个遍,可人家一看是俺们,连门都不愿多开,压根不肯卖。”
“哪有人放着生意不做的?”顾希柠更疑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只要钱是真的,怎么会有人拒绝?”
老人听着这话,枯瘦的手慢慢伸进贴身处,摸出个缝补过的蓝布包。
他指尖发颤,一层一层拆开包在外头的硬纸板,又小心掀开裹得严实的旧报纸——里面露出一小沓皱巴巴的纸票,纸面泛黄发脆,还沾着些漆黑的泥印,一看就攒了许久。
尽管老人浑身被雨水浸得透湿,这沓钱却干爽得没沾一点潮气。他拇指摩挲着票角,想把褶皱一点点捋平,动作轻得像在护着件珍宝。
“这是村里所有人凑的积蓄了……”老人抬眼时,撞见两人惊讶的目光,黝黑的脸上泛起局促的红,干笑了两声,“想着给娃们买些绿植回去,让他们见见活的花草……让你们见笑了。”
“这钱都是村里人省出来的!”唐飞在旁补充,语气里多了几分愤懑,“省着口粮、攥着零钱,一点点攒了大半年,可城里的店家说这钱又脏又旧,嫌晦气,就是不肯收!”
这话落进两人耳里,心底瞬间涌上一阵酸意。姌诗琪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村里就一棵绿植都没有吗?”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眉头拧成一团,愁容爬满了眼角的皱纹:“沙岩村,名字就透着苦——到处是沙石和硬邦邦的岩壁,土层薄得攥不出水,岩石又硬得扎手,啥植物种下去都活不成。村里的娃打小就没见过花园,没摸过绿叶,只能对着旧报纸上的画认花草,连‘绿洲’俩字,都得靠着先生指着手稿才懂啥意思。”
“现在到处都在搞捐书捐物的活动,怎么会连本给孩子读的书都没有?”顾希柠实在按捺不住疑惑,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原本就浑浊的眼神又暗了几分,像蒙了层灰的旧灯盏:“谁晓得那些东西最后捐到哪去了……或许啊,这沙岩村早被人忘在脑后,成了没人记挂的地方喽。”
“您的钱,我们不能收。”姌诗琪轻声开口,语气坚定却温和。
“小姐!您就可怜可怜村里的娃吧!”老人急忙打断她,声音发颤,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沓钱,“哪怕只能买几盆都行,这可是孩子们最后的指望了!”
“您误会了。”姌诗琪连忙挪着轮椅上前,放缓了语速解释,“这些花在店里绽放是它们的价值,但若能变成照亮孩子们成长路的光,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这不是买卖,是让它们换个地方,继续发光。”
老人听完,眼眶一热,又要往下跪,顾希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老伯,您再这样,我们可不敢帮您了!”
“今晚你们就在这儿凑合一晚,别再往雨里跑了。”顾希柠顺势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送花的事交给我们,保准把花安安全全送到村里。”
“你们没收钱,已经是帮了天大的忙,怎么还能再麻烦你们跑一趟?”
唐杰连忙摆手拒绝,可架不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最终还是松了口,小心把钱收回布包——却仍坚持要先回村:“村里还有一堆事要安排,得提前找好放花的地方,别委屈了这些宝贝。你们按这个地址来,快到的时候打村里的公用电话,我准让人去路口接你们。”
雨势渐渐弱了,细密的雨丝变成了零星的雨点儿。唐杰和唐飞再次坐上拖拉机,引擎的轰鸣在渐亮的夜色里慢慢淡去,最终消失在街角。
姌室花艺的木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屋外的凉意。姌诗琪转头看向顾希柠,眼底满是感激:“希柠,谢谢你……每次遇到这种事,都要麻烦你。”
顾希柠笑着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你想帮他们,我也想。这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一起想做成的事。”
姌诗琪望着身边人眼里的光,心底的欣赏像被春雨浸润的小苗,悄悄长得更盛了。
视角再度拉回沙岩村,夜色像浸了沙的墨,沉沉压下来。
风裹着细沙掠过土坯房的屋顶,“沙沙”声里藏着几分冷意——阮茗雨揣着满心烦闷,踩着地上的沙砾漫无目的地走,不远处忽然晃过两道身影,让她猛地顿住脚步。
是村长唐杰,他身边还立着个男人。
夜色太浓,看不清男人的脸,唯有他手里握着的蛇杖格外扎眼,杖身缠绕的蛇形纹路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光。
两人凑得极近,正低声说着什么,话音压得很沉,连风都吹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
好奇心像根细弦被轻轻拨动,阮茗雨屏住呼吸,悄悄往后退,躲进旁边窄巷的阴影里。土墙的缝隙渗着凉意,她攥紧衣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巷外的两人。
“小封,你既回了村,怎么不先……”唐杰的话刚起头,就被男人冷硬地截断。
“我和沙岩村,早没关系了。”男人的声音像掺了沙粒,又冷又沉,“从族长大人把我逐出村的那天起,这份牵连就断干净了。”
唐杰被噎得说不出话,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你该清楚阿勇和阿彪的事,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过,再也不管村里这些闲杂事了吗?怎么还要把警察牵扯进来……”
“我再说一遍,我和沙岩村没关系。”男人再次打断他,眉峰拧起,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要做什么,也轮不到族长大人置喙。我就是看那个姓阮的丫头合眼缘,觉得和她投缘,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都这么多年了,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拧着性子来!”唐杰终于压不住火气,声音微微拔高,“就算你不认我这个哥哥,不认沙岩村这块地,可阿勇和阿彪是当年跟着你出去闯的!你现在怎么能反过来,把‘枪口’对准他们!”
男人脸上的漠然瞬间褪去,眼神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格外严肃:“正因为他们是我带出去的,他们犯了错,才更该担起后果!是我当年没教好他们,让他们走了歪路,这份责任,我绝不会推脱。该说的我都说到了,你回去吧。”
唐封说完,攥紧手里的木拐,转身就走。
脚步像是有了自己的方向,不自觉地往村西头的沙坡挪——那里曾是他幼时的乐园,风里都藏着他当年的笑声,如今只剩漫地黄沙在风里打转。
唐杰望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也拄着拐杖转身,慢慢往村后土坡下的土丘挪去。
巷子里的阮茗雨听得心头一沉,唐杰话里明显藏着关于阿勇和阿彪的隐情,疑云像潮水般涌上来,她咬了咬唇,悄悄跟了上去,沙粒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村里格外清晰。
唐杰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到土丘前。
昏暗中望去,眼前竟连成片的土丘,大小高低各不相同,却都在顶端留着一处凹陷的空间,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摆着什么,只透着股说不出的肃穆。
他在一座稍显规整的土丘前停下,颤巍巍地放下拐杖,突然“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爹嘞——娘嘞——”苍老的哭声陡然炸开,混着风里的沙粒,听得人心头发紧,“不孝子唐杰啊,没把沙岩村带好……连小弟也没护周全,让村子变成这副模样,我……我实在没脸来见你们啊!”
一旁巷口的阮茗雨看得怔住——这位快八十岁的老人,此刻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肩膀剧烈地颤抖,连花白的头发都跟着晃动。
那哭声里的愧疚与无力,顺着风钻进耳朵,让她心头猛地一颤,鼻尖瞬间泛了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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