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隔壁岗子寨、胡家坡早搬空了,您还磨蹭啥?”
漆黑的夜像浸了墨,村口两棵老槐树下,唐封的声音里满是焦灼,攥着衣角的手在暗处泛白。
身旁的唐杰脊背挺得笔直,粗粝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祖传的木牌,语气里裹着怒火与固执:“祖宗的家业不能丢!咱沙岩村世代扎根在这,哪能为了点富贵就背祖忘宗?”
“迂腐!”唐封猛地拔高声音,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唐杰脸上,“现在搬迁的人多了去了,照您这说法,世上早没人有祖宗了!”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眼里还有我这个兄长吗!”唐杰的怒吼在夜空中炸开,震得枝头宿鸟扑棱棱飞起。
“少拿兄长的名头压我!”唐封一把推开唐杰,力道大得让后者踉跄了两步,“你不走,自然有人跟我走!你就守着你那点破地,好好当你这‘失败族长’吧!”
“滚!”唐杰的吼声还没落地,唐封的身影已消失在村口的黑暗里。
夜风吹起唐杰鬓角的白发,他望着空荡荡的村口,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后咬牙吐出一句:“从今日起,唐封,逐出族谱!”
“咚!”
一块石子重重砸在黄土堆上,闷响混着飞溅的碎土,猛地将唐杰从翻涌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他原本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出老茧特有的青白,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久经世事的警惕:“谁在那儿?”
目光如炬,扫过村口浓密的树影,连风掠过枝叶的细碎声响,都像是被这眼神攥住了。
土堆后,阮茗雨浑身一僵。
她原想趁着夜色悄悄溜开,脚下特意放轻了步子,可偏偏那细碎的脚步声没藏住,反倒先引来了这声带着警惕的质问。
指尖下意识往裙摆上抠,细腻的丝绸被攥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她咬了咬下唇,只能硬着头皮从土堆后慢慢挪出来,脸上勉强堆起一层笑,声音也发虚,带着几分没藏好的慌张:“是……是村长啊。我……我夜里睡不着,想着出来随便走走,没、没别的意思。”
唐杰抬手抹了把下巴上扎人的胡茬,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在阮茗雨身上时,忽然闪过一丝了然。
他往前挪了半步,拐杖戳在地上发出“笃”的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睡不着?我看你是听得太入神,忘了走了吧?堂堂阮家的后人,偷听了别人说话,转头就想悄没声儿地走,连‘敢作敢当’四个字,都当耳旁风了?”
“您……您知道我的身份?”阮茗雨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下意识攥紧裙摆的手更用力了,指尖传来一丝凉意,连声音都弱了几分。
“你身上这件衣裳,别说比村里姑娘的粗布褂子精致多少,就算是城里姑娘常穿的料子,怕也未必能及上几分。”
唐杰眯起眼,原本还算缓和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严肃:“老头子我是眼睛花了,看东西得凑近些、眯着眼,但还没瞎到分不出个好赖。阮明正阮老爷——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家父。”听到“阮明正”三个字,阮茗雨紧绷的肩膀忽然松了些,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没了方才的慌张。
唐杰这才笑了,脸上的严肃瞬间散了大半,连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些,语气也热络起来:“果然是阮家千金!我说怎么看你眼熟,总觉得身上有股故人的温劲儿——咱沙岩村那所小学,当年要是没你父亲捐钱,孩子们现在还在破庙里上课呢!漏风的窗户,冬天冻得手都握不住笔,全靠你父亲,才有了亮堂的教室,有了能遮雨的屋顶啊!”
“父亲……竟来过沙岩村?”阮茗雨眉头瞬间拧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摆,翻遍了记忆里所有关于父亲的片段,却从没听过半句相关的提及。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唐杰双手撑着拐杖,慢悠悠挪到不远处的青石旁坐下,拐杖头在地上磕出轻响。
他的目光落向方才跪拜过的土堆,夜色里看不清神情,只听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凝重:“既然你恰巧来了,咱就聊聊阿彪他们的事吧。”
阮茗雨心头猛地一紧,指尖瞬间攥住了衣角,连声音都添了几分紧绷:“聊……聊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不清楚,就是打心底里觉得,那俩孩子可怜。”
唐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夜里的风,又像是在跟自己心里的疑虑执拗辩解,字句都裹着几分沙哑:“阿彪和阿勇打小就没了爹娘,是靠着村里的百家饭才长大的。平时谁家春种缺人手、谁家老人病了要搭把手,他俩听见动静就往跟前凑,跑得比谁都快。村里老老少少早把他俩当成自家娃。”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拐杖头,接着说:“皖泷坡是咱沙岩村的靠山,也是屏障,祖祖辈辈都有人守在那儿——守着地脉别出岔子,也提醒过路的外乡人别误闯了险地。这份风吹日晒的苦差事,当年还是他俩主动找上门,说要替村里分担。后来小封提出想搬去外头,他俩也是最先站出来应和的。年轻人嘛,心野,想出去闯闯见世面,我懂,也没拦着。可要说他俩做坏事,我是真不信——这里头,一定有啥没说开的误会。”
“误会?”阮茗雨的声音骤然拔尖,胸腔剧烈起伏着,像是被这句话堵得喘不过气,“您觉得阿彪明火执仗收保护费、还掺和绑架,这也是误会?”
唐杰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方才的底气却折了大半,声音虚浮地辩解:“也许……也许是被旁人蒙骗了呢?”
“他才是那群人的头领!是他把旁人往火坑里拽!”阮茗雨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连声音都裹着强压的颤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就算……就算真像你说的这样……他心里头,想必也有难言之隐。”
唐杰的声音发颤,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力气,“阿彪那孩子,本性不坏的。再说……再说能被他盯上、要绑架的人,未必就全然无辜。”
话音越飘越虚,到最后只剩蚊蚋般的气音,裹在夜里的风里轻轻晃着,轻得像要被吹走,稍不凝神,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够了!”阮茗雨终于按捺不住,一声厉喝打断了唐杰的话,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火气。
可当目光扫过唐杰垂着的头、微微发颤的肩膀时,她又硬生生压下心头的怒意,语气缓了几分:“村长,我敬重您年长,也明白您为沙岩村操劳了一辈子,是个实在本分的好人。可我真没料到,您会这样想方设法为凶手开脱,甚至说出‘受害者有罪’这种话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这里头肯定有误会……”唐杰慌忙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慌乱,却又飞快垂下眼,不敢与她对视。
声音细得像根绷紧的棉线,轻飘飘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啪”地断掉。
“您嘴里说的‘误会’,到底是什么?”
阮茗雨的声音裹着几分自嘲,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却没了先前的激动,只剩冰冷的平静,“您知道他们要绑的人是谁吗?一个是此刻就站在您面前的我,另一个是千里迢迢赶来,给村里娃送花、送书的姌诗琪。我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好人,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样算计?”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唐杰垂着的头上,语气添了几分凉意:“您确实有担当,可这份担当,只圈在沙岩村的地界里,出了这村子,就看不见外头的是非对错了。”
唐杰彻底没了声响,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抵上胸口,连背脊都弯了几分。
阮茗雨望着他,终是忍不住补了一句,声音里裹着未散的气愤,尾音却悄悄带上了几分哽咽的哭腔:“您知道阿勇还做了什么吗?他在地下赌场替人卖命,活成了杀人的工具,甚至敢跟警察公开枪战——我的发小,就是因为这个案子,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受了重伤!”
她深吸一口气,眼底泛起红意:“前辈当初愿意帮我们,还特意定下考核,我想,他心里其实也矛盾,不过是想借天意,选一个自己能说服自己的答案罢了。”
话音落,她没再看唐杰,转身就往村里走。夜风吹起她的衣角,像扯着一片单薄的影子,连空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也被这阵风卷得无影无踪。
回到屋时,先前屋里的嬉闹声早没了踪影,只剩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阮茗雨攥着门把手,心里带着几分忐忑推开门,飞快地扫了眼空落落的屋子,没敢多停留,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她靠在床头,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刻意背对着门的方向。
脑子里却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她想不明白,自己方才怎么会失控,甚至把火气迁到了姌诗琪和顾希柠身上。
外界谁不知她是阮家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平日里总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子,连语气重些的话都少讲,更别提这样不管不顾,强硬地反驳一位长辈。
思绪像团被揉乱的线,越理越缠。阮茗雨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熬到后半夜,直到窗外的天渐渐透出浅淡的鱼肚白,漫上来的困意才终于压过心头的烦乱,让她紧绷的神经稍松,勉强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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