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晴,晨雾还没彻底从窗棂上散尽,魏潼就已经坐在了办公室里。
桌前摊着一沓信签纸,顶端“检讨书”三个字写得极轻,墨迹淡得像要被晨光揉化,那支钢笔在她指间攥了许久,指腹都蹭得发暖,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却怎么也落不下去——满脑子都是昨夜码头的冷雾、黑衣人熟稔的拳路,还有信号中断时的心慌,哪有半分心思想要写这些应付问责的套话。
直到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她才像被烫到似的回神,飞快抽过一旁的案卷夹,把信签纸严严实实盖住,手指还没捋平文件边缘的褶皱,就故作镇定地翻起页面,目光却始终没落在字上。
“哟,藏什么宝贝呢?脸都快贴文件上了。”秦祎的声音裹着几分调侃飘进来,人还没走到桌前,手就伸着要去掀那本挡得格外刻意的案卷夹。
魏潼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语气里带着点没压下去的沉意:“把你那不正经的劲儿收收,说正事——昨天晚上你和李冉在码头,到底怎么回事?”
秦祎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揶揄:“我怎么知道?提审完刘三儿,我第一时间就把货轮的消息发你了,可某位魏警官连个已读都没有,这能怪我?”
“我的手机被人动了手脚。”魏潼的声音冷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木纹,“当时我在海关办公室发现有人监视,刚下楼,手机就直接黑屏了。后来在码头,我遇到个黑衣人,还跟他交了手——他用的招式……是渡鸦湾擒敌拳……”
秦祎先是一愣,随即憋不住笑,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看魏警官这副蔫蔫的样子,该不会是……打输了吧?”
魏潼狠狠瞪了她一眼,语气却沉了沉:“他的招式确实比我熟练,连腿法都跟……跟父亲当初教我的一模一样。”话说到这,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过他好像没敌意,还留了这个给我——昨晚想发给你,信号断了没发出去。”
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边缘沾着海腥味的照片,指尖轻轻按在模糊的舷号上。
秦祎凑过来一看,脸色瞬间变了,指尖指着“IMO 090xxx”几个字,声音都发颤:“隆江码头……这舷号!当时刘三儿提过,从马来西亚来的货轮,弦号‘IMO 090160’!”
“你没记错?”魏潼突然抬眼看向她,眼神里满是急切。
“你才刚认识我吗?要不去档案室翻记录,跟我比比记忆力?”秦祎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
“昨晚上我到隆江码头时,那地方空得吓人,连个海关警的影子都没有。后来货轮靠岸,我撞见了肖天翼——他说是替阮伯父接货,船上全是橡胶和硅胶,没有什么异常,账单上也确实是阮伯父的签名。”
魏潼皱着眉,指尖敲了敲桌面,“可我想不通,如果真是阮伯父的货,为什么偏要找肖家的人来接?我昨晚发消息试探过小雨,她好像压根不知道这事。而且那艘船的弦号,是‘IMO 090106’。”
“06?”秦祎捏着照片的手紧了紧,“这么说,我们碰到的根本不是同一艘货轮。还有你说的账单,或许也不是造假——”
“什么意思?”魏潼猛地抬头,“阮伯伯向来嫉恶如仇,怎么可能跟那些走私禁药的人扯上关系?”
“魏潼,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魏潼吗?”秦祎突然严肃起来,声音也沉了几分,“你之前在警校学的‘排除私情’都忘了?还是被你那位‘白月光’搅乱了脑子?作为警察,私情就是最大的包庇。所有可能我们都得列出来猜,唯独不能信‘巧合’这两个字。”
魏潼先是一愣,随即垂眸,声音轻了些:“你说的对……刚才我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这些事跟小雨说……”
“我们到码头时,那地方倒是围着不少海关警,可只让我们进了码头大门,连货轮十米内都不让靠近。我和李冉偷偷绕到船尾,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之前跟在阮茗雨身边的那个大块头管事,你之前说过,他跟着阮老爷一起离开了龙安市。”秦祎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点凝重。
“苏然?”魏潼猛地攥紧了拳头,满眼都是震惊,“阮伯伯不在龙安市,苏然明明跟他一起走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隆江码头?你没看错?”
“李警官也看见了,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去找她对质,她可比我靠谱多了。”秦祎撇了撇嘴,故意逗她。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魏潼连忙解释,语气里带着点慌乱,“我信你。”
“这才像话,”秦祎笑了笑,声音却忽然低了几分,“只要能找到幕后黑手,任何人都可以是嫌疑人——包括自己的‘上司’。”
“秦祎!”魏潼连忙打断她,眼神里带着点警告。
秦祎见魏潼态度坚决,便没再往下说——她终究没提阿彪那句“在水边看见警灯”的证词。
魏潼对韩威的敬佩明晃晃摆在脸上,此刻把这话挑开,非但说不透,反倒会惹来无意义的争执,徒然打乱查案的节奏。
她心里其实也打鼓:或许韩威真有没说出口的安排,或许那晚在水边的另有其人,又或许阿彪从头到尾都在扯谎。
可就像她方才说的,只要没查透,任何人都可能是疑点,哪怕是最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绝不能轻易划掉。
正想着,抬眼却见魏潼仍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显然还在琢磨苏然突然出现在码头的缘由。
秦祎忽然灵机一动,伸手就掀开了桌上那本挡得刻意的案卷夹,把底下那沓写着“检讨书”的信签纸抽了出来。
“喂!你干什么?还给我!”魏潼慌忙去抢,却被秦祎侧身挡住。
“检讨书?”秦祎看着那三个字,笑出了声,“想当年在渡鸦湾,写这个的可都是我,没想到魏警官也有这么一天——怎么,要跟我一起交检讨?”语气里满是调侃。
“我昨天连信号都没有,见到你们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像看原始人,我连发生了什么都没完全弄明白,哪写得出来这个?”魏潼抱怨着,嘴角却悄悄勾了点弧度,表情没再像之前那样紧绷。
“就知道你写不出来。”秦祎笑着从包里掏出两份折得整齐的检讨书,一份签着自己的名字,另一份的落款处,“魏潼”两个字写得工整又有力。
魏潼一愣,伸手想去接,又有点犹豫:“不……不用,我自己……”
“行了行了,别磨蹭了。”秦祎一把将检讨书塞进她手里,又拽着她的手腕往门外走,“再晚几分钟,韩局的火又要烧到顶楼了,你想跟我一起挨训啊?”
秦祎拽着魏潼的手腕往外走,脚步轻快得带起风,魏潼指尖捏着那页还沾着油墨香的检讨书,纸页的薄韧透过指腹传来,心里忽然松了半截——好像从渡鸦湾开始,只要有秦祎在,再棘手的麻烦、再难圆的僵局,总有人会提前替她兜着底,不用她独自硬扛。
“对了,回头务必跟李冉说声。”秦祎没放慢脚步,语气却沉了几分,“这次的案子别往外漏,尤其是……别让你那个‘旧相识’知道。”最后几个字说得轻,尾音却带着点没藏住的在意,像怕什么事会分走魏潼的注意力。
“叮咚——”医院走廊里突然传来叫号声,电子音清亮得打破了周遭的嘈杂,顺着门缝钻进病房。
阮茗雨望着窗外梧桐的目光收了回来,姌诗琪也从花卉图鉴上移开视线,这声播报像个温柔的提醒,让她们同时记起:今天,是离开医院的日子。
苏洋和顾希柠早早就赶了过来,这会儿已经在大厅的缴费窗口前排起了队,窗外的晨光斜斜照进大厅,把来来往往的人影拉得很长。
楼道里格外嘈杂,推着治疗车的护士快步穿梭,拎着行李的家属侧身避让,偶尔还有追跑打闹的孩子,伴随着几声稚嫩的啼哭,满是人员流动的忙碌感。
可这份喧嚣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在了病房外。
姌诗琪端坐在床上,一本花卉图鉴摊在膝头,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印着的铃兰图案,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垂着眼的模样都透着几分安静的暖意。
另一边的阮茗雨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她呆坐在床沿,膝盖微微向上拱成个软乎乎的弧度,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魏潼送她的警察玩偶——玩偶的制服衣角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皱,连帽檐上的小徽章都歪了点,她却像攥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指尖还无意识地蹭着玩偶的袖子,仿佛在确认它还好好在怀里。
下巴轻轻搭在玩偶头顶时,乌黑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半掩住她的侧脸,只露出一双有些发怔的眼睛。
目光轻飘飘落在窗外的梧桐枝上,不知道是还在琢磨眼前的尴尬该怎么化解,还是在担心案子有没有新进展,连眉头都轻轻蹙着,那点淡愁像团揉不开的软云,悄悄浮在眉宇间。
姌诗琪指尖捻着书页的动作总慢半拍,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余光却忍不住往斜对面的病床飘——阮茗雨正抱着旧玩偶发呆,发梢垂在脸颊旁,遮住了半片眼底的落寞。
她说不清这份频频回望的缘由,是好奇多些,还是单纯想打破病房里的沉寂,只知道那道纤细的身影,总透着股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孤劲。
走廊里忽然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咚……哒……”,一前一后,错杂着往这边来,节奏里带着几分急切的沉缓。
直到声响停在门口,两人同时抬眼,看见唐杰拄着拐杖走在前面,杖头在地面轻轻顿着,唐封紧随其后,两根拐杖落地的“哒哒”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阮茗雨像是被烫到般猛地跳下床,怀里的玩偶还牢牢攥着,指节都泛了白。
姌诗琪也合上书,书页轻合的声响里,她笑着招呼:“村长,唐前辈,快坐。”
“诶诶诶,使不得。”唐杰连忙伸杖拦了下,杖身轻轻碰了碰阮茗雨的胳膊,脸上堆着久违的笑,皱纹里都浸着暖意,“阮小姐、姌小姐都是沙岩村的贵人,哪用这么多礼。我和小封来,是听说你们今儿出院,特意来送送。”
他顿了顿,语气软下来,“彪子这几天恢复得好,我跟他聊了不少。阮小姐先前说得对,犯了错就得认。这段时间警察盯着他,我心疼是真的,但更多的是高兴——他总算有机会重新活一次了。”
说到最后,唐杰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喑哑:“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能活久点,等他出来好好做人时,说不定还能看着;要是活不久,在沙岩村等着他回来,也挺好……”
“喂!”唐封突然开口打断,声音依旧浑厚,却少见地裹了层柔和,“好好的离别,说这些干什么,让丫头们心里添堵。”
“就是啊村长,这都哪跟哪啊?”姌诗琪笑着接话,语气轻快得像拂过窗台的风,“您明事理、有担当,肯定能无灾无痛,寿比南山。”
“姌小姐这嘴,比村里的蜜枣还甜。”唐杰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丝黯淡,“罢了罢了,我这老头子一到这时候就不会说话,总扰了气氛。”
他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时,悄悄用衣角蹭了蹭眼眶,动作轻得像怕被人发现,“小封今早天没亮就催着来,生怕你们提前走。这些煽情的话,还是让他说吧。”
唐封往前挪了两步,拐杖在地面顿出沉稳的响:“这年纪了,倒越活越絮叨了。”
他的目光落在阮茗雨身上,几分打量藏在眼底,没露半分急切,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的郑重:“活了这大半辈子,我眼里记着的,不是年轻时村里娃子们的吵闹,就是带彪子、阿勇进城的苦日子,能让我放在心上记这么久的人,没几个。但见你第一面,你那股守着规矩的韧劲儿,再加上‘青冥’对你的认可,我就清楚了,丫头,咱们俩,是有缘分的。”
他叹了口气,抬头往窗外望了会儿,秋日的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霜上,添了几分沧桑。
再转头时,语气更沉了:“你是我命中的贵人,亦是我必须引路的人,我们的缘分并不简单。”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三枚铜钱,铜面磨得发亮,显然是常带在身上的,“我别的不会,就会点算卦的小把戏,今日离别,就送你们一卦,如何?”
两人都是一愣,没敢立刻接话。
阮茗雨怕扫了唐封的兴,脑子还没转过来,话就先出了口,带着点磕绊:“命……命卦?好!不是……我是说,早听说外人想求前辈一卦难如登天,您肯送这么大的礼,我们自然愿意。”
姌诗琪也连忙点头,笑容里带着几分期待:“是啊唐前辈,您一看就厉害。我也想算算,说不定……说不定还有站起来的机会?”
阮茗雨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颤,目光落在姌诗琪脸上——那笑容明明温和,她却觉得像裹了层冰,冻得心里发涩,半分暖意都寻不到。
唐封也瞧出了她的异样,拄着那根刻着蛇纹的拐杖走到阮茗雨面前。
他把蛇头杖尖对着病床,掌心平展开,三枚铜钱静静躺着,嘴里低声念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随后将铜钱递过去:“跟着我晃。”
阮茗雨依言抬手,指尖捏着铜钱轻轻摇晃,铜片碰撞的声响细碎。
等铜钱落到床上时,唐封的脸色骤然变了,声音都紧了些:“正——正——正!”他举起蛇杖晃了晃,又念了几句,特意把铜钱的正反面打乱,重新交到阮茗雨手里,“再摇一次。”
可铜钱再次落下,依旧是整整齐齐的三个字面朝上。
唐封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旁人算命算三卦、六卦,我偏只算两卦。剩下那一卦,是人生的变故,算不中,也摸不透。”
阮茗雨听不懂这些卦理,却还是顺着点了点头。
“丫头,你这是全阴命格。”唐封的声音沉下来,带着点迷信的郑重,却又字字戳心,“倒也合你这孤傲的性子。只是你得记着,越要正视自己的内心。要是连自己的心都不愿听了,这命格的结,就更解不开了。”
这话听得阮茗雨心里发紧,却又莫名记在了心里。
接着,唐封又掏出几枚铜钱,说要算桃花。
阮茗雨本想拒绝,手腕却被他轻轻拉住,红线缠着铜钱,在她掌心慢慢转动。
一旁的姌诗琪也往前凑了凑,眼神里满是好奇。
可就在唐封抬手要接铜钱时,红线“嘣”地断了,铜钱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唐封弯腰捡起铜钱,叹了口气:“丫头,你心不静啊。”
他指尖捻着断成两截的红线,语气里满是惋惜,“你牵扯的线太多,有的快断了还不肯剪,有的看着稳,材质却经不住岁月磨。全阴命格本就硬,对身边人没什么好处,该收收那强硬的性子了。数十条线往不同方向扯,最后没一股能拉住中间的铜钱。”
“不……还有一根。”阮茗雨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地上的铜钱上。
唐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铜钱内边缘的缝隙里,还卡着一小截红线——像是红线托着铜钱不让它掉,又像是铜钱拽着红线不肯放,缠缠绵绵,难分难舍。
他收起铜钱,转身走向姌诗琪,嘴里念念有词:“罢了,天命难违,变故难卜……”问过姌诗琪的生辰,他又重复了先前的动作。
等姌诗琪摇完两次,唐封才缓缓开口:“姌丫头,你这命格像井水,温润却也易满易枯。善良未必时时都是好事,该善良时心软,该决绝时果断,水才能不枯不漫。也多往身边看看,有时候你以为月亮在照整个黑夜,说不定它的光,本就只为你亮。”
姌诗琪愣了愣,眼里满是茫然:“唐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点到为止,剩下的得自己悟。”唐封笑了笑,刚要提算桃花的事,就被姌诗琪打断。
“不用算了。”她笑着摇头,语气里带着点释然,“就像前辈说的,天命难违,但变故难卜,倒不如跟天命赌一把,看看将来会有什么变数。”
“也罢,再说下去,你们该嫌我神神叨叨了。”唐封说着,眼角悄悄红了,直到门口传来苏洋和顾希柠的声音——出院手续办好了,他才连忙侧身,用袖口飞快抹了下眼睛。
他本想给顾希柠也算一卦,却被顾希柠笑着婉拒:“时间紧,我也不信天命,就不劳烦前辈了。”
唐封和唐杰拄着拐杖,一直把几人送到医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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