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槐灵敛去方才的失态,此刻眉眼淡然,只端起一杯温茶,以袖掩面,徐徐啜饮。
横竖类似的尴尬也不是头一回了,坦白说,她早已应对得有了经验——只要自己端坐如山,以他人素质,多半会主动避免让自己尴尬的。
“娘子素来体弱,上月是旧疾再犯,今朝是暑气难消,委实令在下忧心。今日恰与娘子茶楼偶遇,可见你我缘分匪浅……”
穆飞柳纤眉微扬,眸中清亮,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
“加之方才娘子唤我名姓,情真意切、中气沛然,不如娘子就此回绝了裴将军,也免得他日后恼羞成怒,坏你我姻缘。”
应槐灵收回前言,穆飞柳没有素质。
自初识那日,这少年郎君便一厢情愿,笃定她是追他入京的痴心娘子。好不容易澄清误会,他竟又扯出什么“私奔”的荒唐话来。
字字句句听着恳切,细究之下全是莫名其妙。
情真意切?方才那声惊恐尖叫也算么?
她搁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瓷壁上轻轻一点,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困惑浅笑,转而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早闻穆小郎君与我家阿月私交甚笃,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是阿月素喜热闹,怎会相邀郎君来这清寂茶楼小坐?”
此乃应对尴尬第二式——强行转舵,管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只在自家安全水域作答。
尤其尚有第三人在场,只要将话头抛过去,总能引开几分注意。
“打住,莫攀扯我。”
崔皓月果然接话,他并未如穆飞柳般正襟危坐,此刻单肘支在案上托着腮,余下那只手的指节正不耐地轻叩桌面,发出笃笃微响。
“分明是四姐姐邸店不知闹腾些什么,引得半条街人头攒动。我虽好热闹,奈何隔着老远便瞧见好些官眷结伴而来,岂能不心惊胆战?本欲掩面遁走,偏生这位,”
他下巴朝穆飞柳一抬,
“扯着什么‘体察民情’的由头,死活要将我拉近。为免被娘子、夫人们围堵说亲,我只好拖他上楼,图个清静,谁知撞见了四姐你。”
“哦?”应槐灵侧首莞尔,顺势接口,“我还道阿月又随三姐姐去田庄理事了,原来今日也得了闲暇?”
“我是与三姐协理家业,可不是签了死契的奴工,四姐,”
崔皓月撇撇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不远处云岫、晴眉的茶案,
“便是云岫、晴眉,四姐也知疼惜一二,怎到了我这儿,就这般心狠,恨不得让我全年无休?枉我前番舍下脸面向金吾卫求情通融,才请动二嫂嫂那尊神医深夜出山,四姐倒好……”
他尾音拖长,带着点委屈的控诉。
“是是是,我的错,求阿月大人大量,莫与姐姐计较。”应槐灵双手合十,摆出十二分的虔诚姿态。
“如此说来,娘子当真只是暑气侵体?”穆飞柳忽地歪了歪头,双手环抱胸前,一双清澈眸子专注地落在胡服佳人身上,带着探究。
应槐灵被他看得心头微跳。
论交情,她与穆飞柳不过数面之缘,但她着实应付不来对方这似轻佻又似纯然天成的脾性。
“是、是啊……是吧?”
她下意识含糊应道,旋即又觉不必心虚——早前那几日中暑确有其事,何苦为了遮掩玉蝉之秘反倒显得自己心中有鬼?于是她定了定神,语气又坦然几分:
“医官们皆这般诊断,我二嫂嫂亦是如此定论。”
“既是姬女医亲诊,在下自然信服。”
穆飞柳微微颔首,语气诚恳,
“含若也常说,京中杏林圣手虽多,但论见闻广博、善断疑难者,当首推姬女医。”
他话音微顿,指尖在腰间摸索片刻,随即解下一枚小巧精致的鎏金药囊。
拨开卡簧,一枚表面隐现竹丝纹理的蜜黑色珠子露了出来,连同药囊一并被穆飞柳轻放于案几之上。
“此乃犀角珠,”
他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
“幼时我惊厥高热,命悬一线,师父以此物救我。此物乃是从室利佛逝国上贡的双角水犀身上取制,是先帝御赐。如今尚余大半,今日转赠娘子,或可镇惊安神。”
“嗯?”
应槐灵敏锐地捕捉到“御赐”二字,眉心微蹙,她未立时接话,只静静看着案上那枚光泽内蕴的黑珠。
“我说你近日为何总缠着我,原是寻机要见我四姐姐?不过……这犀角珠可不是寻常珍品。”
崔皓月换了只手托腮,侧过脸,目光在穆飞柳脸上打了个转,带着了然与戏谑,
“说吧,打的什么主意?”
“知我者,含若也!”
穆飞柳纤瘦手掌“啪”地拍在崔皓月肩头,一脸“果然懂我”的欣慰,
“果然在裴将军与我之间,你还是更属意我做你四姐丈!不错!赠此犀角珠,正是我一片诚心,欲与娘子结下信物!”
“呵,”崔皓月发出一声“我就知道”的冷笑,肩膀一沉便抖落对方手掌,“带着你的破珠子,滚。”
“唉,”
不知该说是崔皓月早已习惯穆飞柳的跳脱,还是说穆飞柳对崔皓月的犀利习以为常,总之他痛心疾首般哀叹一声,然后目光幽幽转向应槐灵,
“娘子,你总该说说含若。”
“说什么?”
应槐灵一脸茫然,她寻思她要说也是该说他穆飞柳,说崔皓月什么?完全搞不明白穆飞柳说话的逻辑。
“指点他莫要言语无状,即便我与他年岁相仿,可对未来的姐丈,也当存几分敬意才是。”穆飞柳眨眨眼,神情无辜又理直气壮。
看他这副模样,应槐灵额角青筋隐隐一跳,没忍住脱口而出:“带着你的破珠子,滚。”
“唔……”
穆飞柳白皙纤秀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失落不甘,他浓密的长睫扑扇着,一副为情所伤的模样,
“师父果然说得对,崔家女儿个顶个的飒爽……也个顶个的薄情……”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还和你师父扯上关系了?
应槐灵暗自扶额,她承认自己多少有些吃软不吃硬,见穆飞柳这般情态,倒不好再冷硬下去,只得岔开话题:
“说来,上回仓促,未曾细问。为何穆小郎君称呼起穆侍郎来,时为‘师父’,时为‘家兄’?便是小郎君诗书骑射皆由穆侍郎亲授,称得上一句‘师父’,但何必长久如此?岂不是显得兄弟生分?”
当然,若这是你们穆府独有的情趣,那当我没问。
应槐灵按下心中腹诽,静待穆飞柳解答。
穆飞柳闻言,神色一振,旋即又拧起眉头,语重心长地看向崔皓月:“嗯?含若竟未将未来四姐丈的身世来历向娘子交代清楚?实在疏忽!”
收获崔皓月一记无声的“滚”字眼刀后,穆飞柳才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冲应槐灵绽开一个纯然无邪、略带羞赧的笑容。
“不过娘子既亲自问询家中事,在下自当坦诚相告,不敢隐瞒。”
我不好奇!我只是没话找话!
应槐灵内心无声咆哮道。
“之所以这般称呼,乃因师徒名分,重于兄弟之义,”穆飞柳语气平淡,神色坦然,“我与师父,并非血亲,我是他后来收养的义弟。”
“说是收养,也不妥帖。只因我幼时高热惊厥,生身父母颇觉烫手,便将我搁置病坊门前。”
“而师父碰巧路过,寒冬腊月的,又瞧我乖巧,便顺手借我取了取暖。”
“取暖过后许是觉得良心有愧,就从犀角珠上刮了些粉末,当作给我的酬金了。”
“味道如何我是记不起,但这犀角珠退热镇惊确实有效,”
穆飞柳忽地倾了倾身子,将案上的药囊朝应槐灵方向推了推,眼神诚挚,
“所以娘子快收下吧,不亏的!”
“就凭你现下模样,我对此珠功效深表疑虑。”
崔皓月伸出手掌,如屏障般隔在穆飞柳与应槐灵之间,挡下对方靠近的气息,
“况且我崔府备下的清热方药,品类繁多,不劳你费心。”
“师父说的还对,崔家郎君个顶个的窝囊,自己本事不济,还见不得旁人好……”
穆飞柳身子微微后撤,重新端坐,一脸肃然地点点头,仿佛在转述至理名言,
“娘子不与含若一般见识,他跟着崔家两位郎君没学好。”
“此言虽不中听,倒也有几分歪理,”
应槐灵被穆飞柳这率性无谓的态度感染,竟也松弛几分,她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不过我劝你适时收声,若阿月对你动手,我可不会劝停。”
“那我听娘子的。”
穆飞柳从善如流,倒不像上次在裴如信面前那般“硬气”,只咕哝一声便作罢。
只是他眼波一转,又落到邸店方向,状似无意地开口:
“不过,娘子今日现身于此,只为盯看自家邸店营生?且不论那些官眷婢女、京中妇人提走何物,单是邸店内高悬的诸多诗文,便已足够引人侧目了。”
崔皓月也开口附和,但语气仍是揶揄:
“四姐行事愈发奇诡,这些旁门左道的经营路数,可不像是从三姐那里学来的。这般下去,想必用不了一日,‘崔氏女被天雷劈坏心窍’的名声又要‘响彻京华’咯~”
听罢此言,应槐灵却是翻个白眼:“什么劈坏心窍?此乃鲤泮未来大商贾的真知灼见,阿月你呀,山猪品不得细糠。”
随即她解释起来:
“经我研究,‘通达邸’的客人无非三类:大胡商、赶考学子、入京官员。”
“胡商所求,乃珍宝脱手与贵人喜好;学子所求,乃诗文扬名与行卷便利;官员所求,乃人情酬酢与消遣娱情。我所为者,便是将这三者——统!筹!整!合!”
“借二嫂嫂神医妙手之名,再假我云中郡夫人之衔,遣小厮向官眷、文士家室放出风声,或为延请诊治,或为馈赠佳品,总能引得她们踏足邸店大堂及精心布置的内室。”
“人既引来,后续如何牵线搭桥,便无需我亲自来教了。”
“只是那些学子,不似胡商能言善道,我索性将其得意诗文张榜悬出,再以朱笔圈点妙句,附上署名。”
“那些候诊的官眷夫人,闲来无事,总不免看上几眼,默记几句。更何况,她们带走的礼品之中,亦夹有学子诗文小笺。”
“如此,无论胡商还是学子,既承了四姐的情,也成了四姐的‘门客’,果真是场思虑长远的算计。”
崔皓月语气依旧带着调侃,眸底却掠过一丝敬佩赞许。
“这可不是‘算计’,”应槐灵竖起手指轻摇,纠正道,“这叫‘投资’!”
“嗯?投资’?”穆飞柳眨了眨眼,面露困惑,“此二字作何解?”
应槐灵眼珠灵动一转,信口拈来:
“投资就是……就是明知前路未卜,却仍奉己所有——身家、地位、人脉——化为基石,助其登攀。”
“若那人得以青云直上,且知恩图报,这便是投资有成;若其终究碌碌,于你无益,这便是投资失利。”
“然而,无论成败,断不可强求受助之人必须为你如何如何。倘若求了,那便不是‘投资’,而是‘注资入股’了——欸,不许问我‘注资入股’是什么意思!”
“嗯……”
穆飞柳被堵了话头,微微一怔,随即陷入沉默。半晌,他才抬起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幽幽道:
“但依娘子所言这‘投资’之意,听着……与‘倾慕’二字,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哈?”应槐灵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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