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比锁链声更先惊醒李寻欢。
“圣上昨日问起当年殿试中那篇《治水策》。” 欧阳年解开镣铐,“李探花好造化。”
“哦?” 李寻欢抹了把脸,咳着血笑道,“原来阉狗也会读圣贤书。”
刀鞘抵在他颊边,金属的寒光映着他笑得更欢的脸:“欧阳大人升官,我留命,这买卖不亏。”
“别忘了 ——” 欧阳年沉声。
“姓吴的岂会这么容易放过灌口。” 李寻欢抢过一句,冷冷道:“你们究竟要怎样!”
欧阳年退后半步,淡淡一笑:“小李飞刀若现身关外....”
“我知道了。” 李寻欢又变回那个懒散的酒鬼,“既然如此,就让他去忙吧。”
门打开时,他盯着掌心血迹,冷笑道:“若大水冲了税地... 呵。”
这桩买卖,根本不是良心使然,只是利益交换。他们纵容权术,却绝不放过自家分毫。
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便拥护谁。
比起江湖小人,这种人更教李寻欢作呕。
崇德庙的偏殿很暗。
暗得看不清杨戬额间的流云纹。
李寻欢撞开庙门,一眼就看到杨戬正蜷在草席上咳血,耳后红痕艳如滴血。
张老汉声音发抖:“二郎为护那对姐弟,中了东厂的毒箭......”
但百姓们不知道的是,连日神力的消耗、再次沉江的黑暗以及禁术逆天的反噬,却比箭毒更重,也更深。
李寻欢没说话,扯开腕上绷带,滴在杨戬唇上。金血与凡血相触的刹那,“嗤” 地冒起白烟。
张老汉捧来朱砂盒:“不够...... 得用活人血调......”
众人纷纷开始割破手指。
刀光一闪。
飞刀已抵住心口。
“可要心头血?”
老张头骇然:“不可!血饲禁术要......”
“折寿?” 李寻欢笑道,“我这条命早押在岷江了。”
刀刃没入三寸,血溅入碗中,血朱砂沸腾,泛起金红光芒。他托起杨戬的后颈,将碗沿抵在他唇边。
“喝。” 他低声道,“你不是最讲规矩?”
“那就活着... 罚我。”
子夜,无雨亦无月。
杨戬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先闻到药味,然后是血,温热的、活人的血。
他睁开眼,看见李寻欢惨白的脸。
“醒了?” 那人嘴角带血,腕上绷带渗红,“百家衣暖和么?”
“你用自己的血…… 喂我?”
“不止我。” 李寻欢侧身。外面,张老汉靠在门框上打盹,卖醪糟的妇人靠在墙边,哑叔的指尖结了痂。
“他们……”
“他们只知道你是李二郎,那个扛沙袋、编竹笼、跳江固堤的疯子。”
沉默蔓延开来。
杨戬一把抓住李寻欢的领子:“李寻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 李寻欢平静道,“古蜀禁术,血饲神明,以后我的血就是你的药引,想甩也甩不脱了。”
杨戬瞬间将他掀翻在地,眼里燃着滔天怒意:“血饲反噬之痛,何止狱水百倍!你嫌命长?”
“命长?比得上你断后坠江的壮举?”
烛火噼啪炸响。
杨戬的手在发抖。
他看见李寻欢眼里烧着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因为...” 神明的手垂下来,“下游还有三个村子。”
“你以为就你懂责任?你以为责任和痛苦不该被人分担?” 李寻欢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烙伤,“东厂问我为何救流放犯...”
他盯着杨戬,一字一句说道,“我说,因为他们是人。”
“就像你救哑叔、救老赵、救每一个‘不相干’的人。”
李寻欢抚上他发汗的额角:“杨戬,你还不明白?”
“什么?”
“你并非神明。” 李寻欢的声音低哑却坚定,“你是人,是英雄。不视己为苍生,何谈救苍生?”
杨戬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李寻欢,手掌微颤着抚上他的脸。
“李寻欢。” 杨戬唤他全名,“你可知我为何纵容你这段时日?”
李寻欢握住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笑了笑,眼里泛光:“因为,我们是一样疯的傻子。”
夜风穿堂而过,三千年的堤坝在这一刻决口。
神明将他勒进怀里。
李寻欢僵住了,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湿意渗入衣领。
“你赢了。” 杨戬闭眼颤声道,“李寻欢,你赢了……”
这不是认输,是认命。
认这场避无可避的宿命,认这份沉重如山的爱。
“你总是...... 比洪水更难驯服。”
他仰头,吻落在李寻欢眉间,却无唇齿交缠。
这个吻止于眉心,止于相拥,止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皆知,江湖与江河尚未安澜,血债仍未偿尽。
但此刻,至少此刻 ——
“我在这里。” 李寻欢说。
杨戬将脸埋进他肩窝:“...... 我知道。”
他们就这样倚在墙边,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片。
夜风灌入,吹得残烛明灭。
“冷吗?” 杨戬忽然问。
李寻欢摇头,却往他怀里靠了靠。杨戬的衣服早失了温度,可心口烫得惊人,正是神血奔涌的证明。
杨戬抬手,将火苗凝成花。
李寻欢低笑:“显圣给谁看?”
杨戬轻声道:“给你。探花郎的眼睛,该看些漂亮东西。”
李寻欢望向那朵火莲。光晕映在杨戬侧脸上,描出他锋利的下颌,也照亮耳后那道红痕。他伸手触碰,杨戬却立即绷紧脊背。
“疼?”
“...... 痒。”
李寻欢笑了,震得伤口渗血也浑不在意。杨戬皱着眉将掌心覆上他烙伤,金光从指缝溢出,将灼痛化作暖流。
“浪费神力。”
“我乐意。”
李寻欢又将人按回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
“睡吧,” 他轻声道,“天快亮了。”
杨戬没再说话。
晨光渗入庙内,李寻欢醒了。
杨戬倚在他怀中,眉间那道流云纹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看够了?” 杨戬闭着眼问。
“醒了还装睡?”
“嗯。”
李寻欢不说话了,他看见杨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蝶。杨戬终于睁开眼,泛着金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澄澈如水。
“你要走了。”
这不是疑问,是早已知道的答案。
李寻欢点头:“关外还有事未了。”
“东厂的债?”
“顺便救几个忠良之后。” 他顿了顿,“再收个徒弟。”
沉默又来了,这次带着血腥味。
“十年。” 李寻欢突然道。
“什么?”
“给我十年,叶开能独当一面。”
“教他什么?”
“教他不必成为第二个小李飞刀。” 李寻欢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若我……”
“—— 汛期要到了。” 杨戬打断他。
李寻欢一怔,随即笑道:“好,那我尽量赶在汛期前回来。”
杨戬的手按在他心口:“江湖比岷江更需要小李飞刀。”
就像江河需要李二郎一样。
李寻欢握住那只手,紧紧贴在胸前。
“我知道。”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他们流着相同的血,却注定要走向不同的战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这血里淌着同样的执念,救不了天下,就救眼前人。
你可以说他们是疯子,是傻子,可你不得不承认 ——
他们活得比谁都真实。
庙外晨雾还未散尽。
杨戬站在阶前,长发被风拂起,发间金丝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李寻欢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在青城山的初遇。那时只觉得这神明冷得像块冰,如今却连他的沉默都觉得温暖。
“杨戬。”
神明回头。
李寻欢抚上他眉间淡痕:“等我回来,给你补上。”
下一瞬,吻落额心。
很轻,像一片雪落在江面,转瞬即逝,却让三千年的岷江为之凝滞。
杨戬将一枚镇水钱系于他颈间,红绳打结处缠着金发,指尖擦过李寻欢唇角。
“活着。”
李寻欢摆摆手,转身踏入晨雾。
他手腕上的金纹在朝阳下愈发闪亮,背影挺拔如竹,仿佛从未被这世道压弯过腰。
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杨戬才抬手触碰额心。那里还残留着凡人唇上的温度,却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想起古蜀石碑上的预言:神与祭,终将同归。
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江湖的距离,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近。
“二郎......?” 张老汉小心翼翼地上前。
杨戬摇头,转身望向岷江。
江水奔涌,浪头拍岸,丁丁猫旋飞,像是在诉说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深淘滩,” 他轻声道,“低作堰。”
这不是告别。
是约定。
十三年的风雨在他们之间铺开。
江畔,新刻的测水碑淋着初阳。
李寻欢的背影渐行渐远,杨戬的铁锸深深插入堤岸。
他们背道而驰。
他们殊途同归。
离别,终是为了相聚。
重要的人只有來來去去,不會消失,不用告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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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血朱砂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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