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天气。
上官金虹喜欢好天气。
天气好,血干得快,人死得也快!
他负手而立,脚下躺着龙小云的断手。
切口处已凝成黑痂,像块丑陋的疤。
他踢开断手,冷冷道:“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龙啸云已走,阿飞却仍在倒在原地,如一具空壳。
天气还是这么好。
阳光刺在他脸上,却照不亮那双死灰般的眼。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突然扑向酒壶,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叮” 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上官金虹抛出块银子,道:“你若要喝,自己买去。“
阿飞呆呆的瞧着这块银子,良久,终于慢慢的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叮 ——"
铜钱破空而来,击飞了那块银子。
阿飞抬头,看见一个落拓的中年人站在逆光里。鬓角已白,衣衫褴褛,唯有那双眼睛含着岷江春汛的生机。
“要喝,我陪你。”
桌上还有一壶酒。
上官金虹眯起眼,没有说话,但他知道,自己的命令完全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酒液晃荡,映出他流泪的脸。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拓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他没有说话。
阿飞的手在抖,忽然一声嘶吼,将酒杯重重的摔在地上,他抓起铜钱冲出门去,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既然来了,何必走?” 上官金虹的声音追上来。
李寻欢转身。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角落里的人缩成影子。
上官金虹道:“探花郎何苦做浪子?”
李寻欢笑道:“江河入海,需要理由么?”
上官金瞳孔突然收缩。他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神变了 —— 不再是颓唐的酒鬼,而是汛期将至时,站在堤岸上的堰工。
“好,请出招!”
“招已在!”
“在哪里?”
“在心里。”
阳光似已变得透明,梁上的灰尘,也迟迟不落。
直到孙老先生拄杖而来,随后,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里面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但这眼中的怜悯,却令上官金虹觉得比飞刀更锋利。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最后,他转身倒了两大杯酒:“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当” 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李寻欢却想起梦里的那杯茶。
神喝人间苦,人饮江湖仇。
门外秋阳正好,照着一地碎瓷,像散落的铜钱。
果真是个好天气。
夜市。
灯火阑珊。
李寻欢终于拦住了那个见他就逃的酒鬼。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醉醺醺的落魄之人,竟是意气风发的吕凤先。
吕凤先嘶吼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李寻欢按住他颤抖的手腕,道:“我欠你的,至少该请你喝杯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吕凤先的手抖得厉害,酒杯中的酒洒了大半。
“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 李寻欢轻声道,说出曾在岷江说过的话,“但活着赎罪,比死了更难。”
吕凤先猛地挣脱他,踉跄着跌坐在地。他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听完他的忏悔,李寻欢望向远处的夜空。
那里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
李寻欢问道:“你何必还留在这里?”
吕凤先茫然抬头:“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感受着胸前的铜钱,道:“去做你该做的事。”
吕凤先苦笑:“该做的事?我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
李寻欢道:“治水的人都知道。” 他蹲下身,平视着吕凤先的眼睛,“冲垮的堤坝要重修,犯下的过错要弥补。这就是归处。”
吕凤先愣愣道:“可我...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李寻欢扶他起身,轻声道:“江河日夜奔流,也还是那条江河。你若是真觉得亏欠铃铃,就该让她的死有意义。”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摊位的灯笼剧烈摇晃。
吕凤先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忽然问道:“那你呢?你的归处在哪里?”
李寻欢望向南方,那里的天空隐约透出一线微光。
“在需要我的地方。”
寒风烈烈,飞云惨惨。
这封信带着穷冬凝出来的杀气,由店伙带着惶惶不安的神情递到李寻欢面前。
“××日,×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后天。” 李寻欢轻声重复,指尖捻着纸角,“真是个好日子。”
孙小红站在他身侧,叹气道:“黄历上说,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笑:“杀人的日子,从来不看黄历。”
孙小红盯着他许久,忽然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没说话。许久,他唇边的笑也淡了,眼神却一寸寸沉下去。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墨已研好,纸已铺平。
可她的手,却微微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那么,他呢?”
“他” 字吐出,比风还轻,却比刀更重。
李寻欢依旧没抬头,淡淡道:“遗言这种东西,对我和他来说,从来没有意义。”
他轻轻抚过腕上金纹。
然后,终于转身,神色很平静,很镇定。
“江水记得,明月记得。” 他说。
“我们未竟的,都在风里。”
孙小红看着他瘦削的身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咬唇道:“你明明可以走…… 回蜀地,去关外,只要你愿意躲,谁能找得到你?”
李寻欢没有说话。
她想哭,却又不愿他看到自己哭。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无恨无怒,只有一种淡淡的悲悯,像在看一个孩子。
窗外起风,风卷来庭前薄雪。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别劝了,他不会走的。”
“你怎么知道?”
“你看那铜钱。”
案上的旧铜钱,锈迹斑斑,但绳结处,缠着一缕金丝。
那金丝,在火光中微微泛亮。十三年前那位神明的鬓发,如今竟又复色。
孙小红怔怔看着那缕发丝,忽然掩面而泣。
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言语。
冬日淡无光,北风何其凉。
李寻欢缓步行至长亭,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林下地势。他知道,每一粒落叶、每一缕风向,都可能决定生死。
高手之间,胜负往往早在出手前便已分明。只不过世人只看得见最后那一刀,却看不见之前的万千静默。
八角亭上,瓦是朱红,顶却是金色。
金顶之上,摆着一个小铁匣,用布条绑紧,像是某种信物,又像是某种赌注。
夜风吹得他白衣微扬,他却像一棵静立的松,一动不动。
匣中,只有一枚铜钱。
锈迹斑斑,无字无纹。
孙小红唤他,他没有应。
他只看着那铜钱,神情深沉得仿佛不是在看钱,而是在看命。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这铜钱有什么奇怪的?”
孙老先生答道:“无字,便是异端。水利会的铜钱皆有印文,唯独这枚,是留给死人用的。”
孙小红顿住。
“他要你以为,这是水利会的信号,要你心乱,分神,乱了节奏,死在他刀下。”
李寻欢缓缓道:“这就是上官金虹,他不需要胜,只需要你输。”
孙老先生道:“不错,他可以随便挑起水利会和其他帮会组织的矛盾,将这件事变成江湖纷争。而他知道李寻欢一定会管,就像十三年前那样。”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不用金钱帮的人?”
李寻欢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李寻欢的,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小红道:“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枚铜钱而已。”
李寻欢道:“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孙小红道:“这铜钱也许并不是水利会的。”
李寻欢道:“也许不是,也许另一个人的…… 谁也不能确定。”
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李寻欢坐在亭中,将四肢尽量放松,任天地寒凉渗入骨髓。
他目光落在铜钱旁的金发上,指腹轻轻掠过。
孙小红眼圈泛红:“你若去,就真的中了他的局。”
李寻欢闭上眼道:“我知道。”
“可有些事,你即便知是死,也得走。”
孙小红眼眶湿了,道:“你们这些痴人…… 总是宁愿流血,也不让人流泪。”
血可流尽,泪难尽。山河依旧,命未宁......
李寻欢未答,扣紧那枚铜钱,低头吻上红绳打结之处那一缕金发。
他的眼闭着,唇却温柔得仿佛唇下之物不是死物,而是一段血肉相连的记忆。
他喃喃道:“吾辈骨血,皆为堤土。”
风雪扑面,火光未明。
他睁开眼,望向茫茫夜色,眼中无惧,也无悔。
霜重夜沉,长亭静默。
久晴必久雨,水终将淹没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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