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跑西,云遮天,云生风。
江风如刀,割醒了醉卧的李寻欢。
桌上粗瓷碗盛着褐色的汤,温的。
他仰头饮尽,尝到一丝茶叶的苦味。
“李公子醒了?” 老板娘倚着门框,掌心托着烟杆,“二郎说他在外头摊摊等你——对了,楼下热闹得紧,不妨瞧瞧。”
楼下的喧嚣裹着酒气漫上来。
“铁某敬你一杯!下次劫镖,我定先断你三枚针!”
“彼此彼此,但昨夜沉江的机关匣,倒认你的开山斧。”
玄铁护腕与鹿皮手套撞在一起,与酒碗碰出江湖人独有的脆响。论谁也想不到,红旗镖局的铁中奇与唐门毒手唐敬,这对死敌竟在灌县酒肆勾肩搭背。
铁中奇瞥见他,拍桌大笑:“小李飞刀名不虚传!昨日斩浪分流的刀法,比唐门的银针飞花还快三分!”
“你那一刀救下七条人命,比什么'例不虚发'更痛快!”
江湖人往往记得的是"小李飞刀杀了谁",而不是"救了谁"。
这次却不同。
李寻欢笑道:“铁总镖头的斧头也不慢,劈开浮木救人的架势,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他想起昨夜暴雨时,他咳着血笑骂满身泥浆的神明:“你这神当得好亏,香火没有,骂名倒背了一身。”杨戬却头也不回:“你若少说两句,我能多扛三袋沙。”
“在灌县,凡沾水事的都是兄弟。”唐敬摸出一枚镇水钱,孔洞穿有红绳,“唐门毒可封喉,药亦可续命,就像这岷江,能溺人,亦能养人。”
人治水,水利人 ,人不治水,水害人。
“敬江河!”铁中奇端起酒碗。
“敬他娘的不打不相识!”唐敬举碗,眼里带着刀光化去的释然。
李寻欢舀起一瓢浑水,顿了顿:“敬……人总能活得比恨长久。”
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而那些情感,往往推动着人类前进。
此刻江边号子响起,仿佛压过了江湖恩怨。李寻欢突然觉得手中飞刀轻了许多,原来刀不必见血,也能斩断更沉重的东西。
檐角铜铃忽响,有人嗤笑:“小李探花竟有不喝酒的时候。”
李寻欢掀袍起身,跨步出门:“毕竟有人连醒酒汤都下茶叶,苦得很。”
春日早不见影,可他心中已有春天。
长街尽头,杨戬的摊前围满了人。
摊子旁的竹竿上挂有一麻布旗,绣有“修竹”二字。
老妇攥着半截断椅,眼泪滴在竹片上:“他修了一辈子堤,最后把自己修进了江底……”
杨戬沉默良久,用李寻欢昨晚给的飞刀将断口处削平,再接上一节楠竹段。
老妇抚纹喃喃道:“这手艺…活像我家老头子。”
“二郎这手艺,不如随我去江南开个木器铺?赚的钱够你喝百年的竹叶青。”李寻欢倚在杨戬的摊前,将兜里的麦芽糖塞进孩童嘴里。
“江南竹软,不若蜀地筋骨硬。”杨戬低头绑紧藤条,再系上红绳,将老妇递钱的手推回去“下次带些糯米来,我给您编个新的筲箕。”
“乱说!”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嚷道,“我舅舅说苏州的竹子能编凤凰!”
杨戬终于抬头,嘴角微微扬起:“那你舅舅有没有说,青城山的楠竹能扛洪水?”飞刀在凳脚刻下一行小字:万历三十二年春,李姓匠人修。
穿开裆裤的幺娃子突然拽他袖子:“李哥哥,他是你相好吗?” 满街哄笑中,杨戬镇定到:“他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债主。”
“对,他欠我三辈子竹叶青!” 李寻欢大笑着将最后一块糖塞进娃娃嘴里,“走,给你们讲李冰郡守的故事。”
阴沉的天,并不能将人带入阴郁,因为人们还能讲故事,便能消解那沉闷。
李寻欢的话语飘向阵阵云层:“周灭后,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建湔堋.....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暮色泼墨时,故事也讲到尾声。
“郡守真斩了蛟龙?” 孩童们眼巴巴望来。
李寻欢摸向酒壶却抓了个空,斜眼瞥向杨戬:“问他,他比蛟龙活得久。”
“莫在我这装神。”
杨戬过来,一脚踹翻他坐的竹椅:“没有蛟龙,只有都江堰,和十万双刨砂挖石的手。”
孩童们一哄而散,李寻欢瘫在竹屑里摊手道:“小孩子就爱听神话嘛。你看,都给吓跑了。”
“放屁,是炊烟起了。”
李寻欢用手托腮,笑盈盈的望向杨戬:“多笑笑,人们喜欢你笑。”
一笑解愁忧,一笑泯恩仇。世人大多烦恼,岂非是因为笑得太少?
杨戬只冲他扬下巴:“起来,收摊了。”
“所以辛勤的二郎师傅,晚上吃什么?”
“吃燃面,吃完我要去给堰工送粑。”
“岁修不是冬月就完成么?”
“今年天时反常,需借春汛水力冲淤。”
“那李某可同去?”
杨戬把工具箱甩给他:“我拒绝有用吗?”
李寻欢笑道:“那只能怪李某脸皮实在是太厚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灯火阑珊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分不清是谁的轮廓。
最后一抹天光里,传来唐敬醉醺醺的歌声:"二郎锸哟寻欢刀,护得江水煮茶香......"
乌云接落日 ,不落今日落明日。
可那又怎样?只要堤在,只要人还在笑。
长街灯火次第亮起。
细滑的面条在灯光下泛起猪油光泽,热气混杂着辣麻脆哨在其中,紫菜和豆芽干铺于边缘,呼唤着食客莫忘其伴侣——一碗特制的白水萝卜汤。
一面,一汤,便是川南的脾气,油重无水,一点就燃。
李寻欢缓缓舀起一勺清白:“你猜铁中奇为何不杀唐敬?”
杨戬嘴里嚼着面条:“因他见过比仇恨更高的东西,比如你昨日救的那个女娃。”
原来江湖的血,也能被江潮洗净。
李寻欢道:“杨戬。你这治水的局,网罗了多少恨?”
神明在灯火中抬头,眸底映着光亮:“凡以血换血处,我皆种一株莲,你看这满江莲纹,可抵得过刀剑?”
李寻欢凝望着他,突然握住杨戬的手腕:“你才是真的探花郎……探的是人心最深那道堰。”
杨戬没抽手,任他握着。
“江湖人的恨,比蛟龙更难伏。” 李寻欢指向渐暗的江面,那里浮着点点河灯,“可你看...唐门的毒,红旗镖局的枪,如今都在一盏灯里。”
“压辣用糖。”杨戬见隔壁桌的少年被辣哭了,便抛来蒜瓣,“解恨用笑。”
这便是他要的江湖。
??
??
天干打夜雨。
李寻欢看着杨戬将最软的苞谷耙塞给咳喘的老匠,那老匠的手上还沾着补庙剩的朱砂。
“李郎这耙,比真君庙的供品还金贵。”
“凉了伤胃。”
伞倾半边,李寻欢任由半边身子湿透:“神也会着凉?”
杨戬没应,只是摘下草帽扣他头顶上。
李寻欢摸了摸帽里,还衬着一张黄纸符,是青城山道士画的“镇咳符”,却已被雨水洇湿。李寻欢捏着湿透的符笑问:“神也信这个?”
“人的心意,”杨戬背起竹筐,“比符咒更重三分。”
“你晚上睡哪?”李寻欢攥住他袖口。
“你还要留多久?你的归处不在这里。”
“待到放水节。人多力量大。”
——既然带不走你,就多陪陪你
“崇德庙偏殿。”杨戬甩开袖口,“嫌脏就滚。”
“神都不嫌,我嫌甚?”
漏雨的偏殿里,李寻欢仰躺在草垛上,指尖把玩着一柄飞刀。
杨戬背对着他,指尖蘸着朱砂,修补神像剥落的漆彩。
雨丝从残破的瓦缝渗入,滴在青砖上,声音很轻,却又清晰可闻。
像昨晚一样。
他的动作很稳,像是早已重复了千万次,可李寻欢却注意到,他的指节在触碰到神像眉心的流云纹时,微微一顿。
“你补堤用朱砂,补庙用血……”李寻欢忽然开口问道,“补神用什么?”
“神不需要补。”
李寻欢轻笑,翻身坐起,赤足踩在潮湿的石砖上,一步步走近。他的影子盖在神像上,与杨戬的影子重叠,像是某种无声的侵占。
“是吗?”他停在杨戬身后,呼吸几乎贴上他的后颈,“可你的流云纹,似乎淡了。”
杨戬的脊背微微一僵。
李寻欢的指尖悬在他的耳后,没有触碰,却比直接抚上更令人战栗。他能感受到杨戬的体温比常人低,却又在某一瞬间,烫得惊人。
“李寻欢。”杨戬嗓音沉得像是从岷江江底里传来,“你知道触碰神明的代价吗?”
李寻欢低笑,气息拂过他的耳廓:“什么代价?天谴?还是……”他的声音更低,几乎化作气音,“你的怒火?”
草垛突然塌陷,麻绳散开,杨戬猛地转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在残破的供桌上。
烛火摇晃,勾勒出两人交错的轮廓。
杨戬的手掌抵在他的心口,掌心下是凡人炙热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无声的挑衅。
李寻欢并没有挣扎,只是仰头看着他,唇边还挂着那抹懒散的笑,可呼吸却已经乱了。
他以为杨戬终于要忍不住了。
但他错了。
杨戬低声道:“你的心跳很快。”
李寻欢笑道:“神也会在意人的心跳?”
杨戬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俯身,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颈侧。
他唇齿间溢出的低语烫得惊人:“……我闻到了。”
“什么?”
“你的血。”杨戬的指尖划过他的喉结,“还有……你的**。”
“以及....更深处的东西.....”
李寻欢心跳漏了半拍,像被看穿了什么一样。
下一刻,杨戬却已经松开手,退后一步。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淡漠,仿佛方才的失控只是一场幻觉。
“睡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又比任何言语都更暧昧。
李寻欢本想再说什么,此刻喉间却泛起腥甜。他侧过身,背对杨戬,指尖抵住唇,硬生生将咳意压下。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响,随后,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他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让他喘过气来。
“睡吧。”杨戬的声音依旧冷淡,可掌心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李寻欢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
有些话,已不用说了。
??
江月破云,雨声渐歇。
明日定是个淘滩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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