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停下暂时休整,闫世钰叫来表哥,聂星阔立刻上前。
“你带大队人马,按钦差仪仗走官道,大张旗鼓去湖广首府。路上不必赶急,该住驿站住驿站,该摆谱就摆谱,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钦差大人到了。”
闫世钰沉声下令,“记住,你就是钦差。”
聂星阔了然,这是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闫世钰略显苍白的脸色,“小钰,你身边就带这几个人,还有他...”
目光扫过阿达措,未尽之言尽是不信任。
“无妨。”闫世钰摆摆手,压下胸口那股反胃的恶心感,“人少才方便行事,王子的易容术正好派上用场。”
他冲阿达措点头,“开始吧。”
阿达措咧嘴一笑,打开布包,熟练地调起颜色。
闫世钰坐在身侧,强撑着坐直。奔波半月,风餐露宿,铁打的身子也熬出几分虚乏,尤其是今早开始,头便有些昏沉,四肢也隐隐发酸脱力。他咬紧牙关,面上不露分毫。
他眉目生得极淡,偏偏板着一张脸,想在此人面前无端生出一些威严,一向春波般的眼角眉梢都这下带着冷意。
阿达措浑不在意,手指点点,沾了些深褐色膏体,凑近闫世钰。
“别动。”他声音低沉,温热的呼吸拂过闫世钰的耳畔。
闫世钰身体微僵,越这样说,越是下意识要躲,却被阿达措另一只手轻轻按住肩膀,安抚性地捏了捏。
冰凉颜料触上脸颊,阿达措的指腹带着薄茧,不轻不重地涂抹、揉开。他神情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珍品。闫世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之间的滑动,从额头到眉骨,一路滑到颧骨、下颌。对上那一双专注的异色眼眸,竟让他有些莫名的不自在,耳根微微发热,心脏似乎也蹦跶的厉害。今晚他得早些歇息,一路颠簸,他已然病得厉害。
阿达措忽然啧了一声,指尖停在闫世钰左眉下方一点的位置。
“这儿缺颗痣,不够风流。”
说着,他用更深一号的颜料细细点了一颗小痣,接着又在脸颊两侧用加深阴影,让原本过于精致俊朗的轮廓显得粗粝几分。
又托住闫世钰的下巴,用一抹素色膏体擦过嘴唇,原本略显苍白的唇色顿时黯淡无光,透出病态的疲惫。
“好了。”阿达措退后一步,满意地打量起自己的作品。
聂星阔咋咋称奇。
眼前的青年,眉眼轮廓依稀还是那个矜贵的六皇子,但肤色暗沉,眉梢带痣,唇色黯淡,加上那几处略显风霜的痕迹,活脱脱一个家道中落、忧思过度的富家公子形象。
闫世钰接过聂星阔递来的水囊,倒了一瓢,借着水面倒影一看,心中也是一惊。
却是判若两人,五官没变,但气质截然不同,那份养尊处优的贵气被巧妙掩藏在刻意营造的疲惫之下。
阿达措自己也快速处理了一下。他将那头显眼红发用布巾裹得严实,只露出鬓角和前额少许碎发。
身上那身宝蓝长袍也换了下来,穿上亲卫提供的灰蓝劲装,腰间悬着一把不起眼的弯刀。
闫世钰则换成了普通商贾子弟常穿的细棉布长衫,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羊皮袄,象征身份的钦差印信和佩剑都交给聂星阔保管,只留下一把匕首和蟠龙金牌贴身藏着,以防不测。
大队人马在聂星阔的带领下,扬起钦差旗帜,马蹄踏起烟尘,浩浩荡荡朝着官道方向行去,声势造得十足。
原地只剩下四人四骑。寒风卷过空旷的原野,更添几分萧瑟孤寂。
“走吧,玉公子。”阿达措牵来一匹看上去最温顺的马,将缰绳塞到闫世钰手里,语气促狭,“接下来的路,只能和我一起挤挤稻草堆了。”
闫世钰没理会调侃,翻身上马。动作间,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还好阿达措反应快,及时伸手托了一把。他闭了闭眼,强行稳住身形。
“走小路,避开村镇,尽量跟着那一伙可疑的流民。”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阿达措扫了他几眼,没说什么,只是策马跟得更紧了些。
接下来几日,他们专挑荒僻小路前行。小路周遭人烟稀少,荒芜的田野上偶尔可见、不知是人是兽的骨架,被鸦群啄食得只剩森白一片,几个皮包骨的野狗摇着尾巴,叼着白骨在山林里穿梭。
风餐露宿成了常态。渴了只能掬一捧刺骨的溪水,饿了便是啃硬的硌牙的干粮饼子。
闫世钰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重。起初只是头晕乏力,偷偷喝了几贴随身携带的药也不见好,后来渐渐畏寒,明明穿着厚实的羊皮袄,坐在马背上却总感觉有阴冷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整个人睡不安吃不好,身形肉眼可见地清减下去。
阿达措浓眉拧成结,唤来略通医理的大宛亲卫巴图给闫世钰看了看。巴图伸出两指搭在闫世钰纤细的腕脉上,半晌,面色凝重地对阿达措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些闫世钰听不懂的话。
像是邪风入体,又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但这反复低烧,精神倦怠……一时之间,拿不准是风寒还是伤寒。
阿达措不再多言,只在赶路时,不动声色地控着马凑近,用自己的身躯为闫世钰挡去一些侧面的寒风。灰蓝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找到一处背风处歇脚过夜。
阿达措利落跳下马,先从行囊里取出自己从草原带来的毛毡毯,铺在一角干燥角落。闫世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冷汗涔涔,小脸红红,也没气力与他客套,浑身脱力般软软地歪在上面,蜷起身子,像一只寻求温暖庇护的幼兽。
两个侍卫合力生起了火,驱散了山洞内些许阴冷与黑暗。阿达措摸了摸装满溪水的水囊,在怀里揣了一路,还算温热。
“玉公子身子骨娇贵,可别真病倒了,耽误了寻亲大事。”阿达措抿了一口,不冰牙,这才递过热乎乎的水囊,一直递到闫世钰唇边。
闫世钰扶着他的手,那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冰冷的指尖感到一丝熨帖的暖意,仰头抿了几口,低声道谢。
负责联络的亲卫递上一枚小小的蜡丸。闫世钰强打精神,捏碎蜡丸,里面掉出来一卷细纸条,是聂星阔传来的密信,字迹略显潦草,写着昨日已到驿站,湖广上下大小官员都已严阵以待,态度甚恭钦差队伍所过街巷,洁净无尘,竟是连一滩积雪融化的泥泞都瞧不见,更逞论流民乞丐。
信中还提到这几日忽有急报,说流民聚众哄抢官仓。又听说某处村落疑似出现时疫,人心惶惶,恐为调虎离山之计。聂星阔正设法周旋,却苦于无计。
闫世钰沉默地读着,喉咙里干痒疼痛,连吞咽都带着火辣辣的感觉。他面无表情的将信纸凑进火堆,橙红的火舌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随风飞舞的灰烬。
“表哥信里说了什么?”阿达措拨弄着火堆,状似随意地问。
“没甚大事。”只是湖广蛀虫们为了拖延审核,混淆视听使出的伎俩。闫世钰拍了拍手上的尘灰,“钦差仪仗已到黄州,一切顺利。”
他强撑着站起身,一阵耳鸣目眩,身体晃了晃,被人一把眼疾手快扶住胳膊。闫世钰稳住身形,推开阿达措的手,此时已十万火急,切不可因此耽误数日。
阿达措也无声叹息,想劝他先去城镇找个大夫看看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也没把握能劝动一个倔脾气。
火堆的光明明灭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抱着从不离身的弯刀靠在土墙坐下,警戒着周遭窸窣动静。一伸手,不由分说把冻得发抖的犟小伙搂进怀里,用体温和毛毯把人裹得更紧。
“睡吧。”他轻柔地拨开闫世钰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抚摸着新生羊羔般拍着背哄睡,“我和刀都醒着呢。”
山风冷峭,闫世钰被人紧紧搂在怀里,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夜,半阖着眼,蜷缩在手臂和毛毯筑起的避风港里。
那封密信传来的消息属实骇人。心绪繁杂,自然也没睡好。
黄州府衙门前车水马龙,各地官员、士绅求见的拜帖如雪片般飞来,钦差大人拒不见客,每天只带着几个亲卫。
流民滋事、抢粮、暴动。从聂星阔进城第三天起,黄州地界就没消停过,钦差每天都被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绊住手脚。
每日天刚蒙蒙亮,衙门口就围满了乡民,跪在外面高声喊冤。第一天的时候,县衙乌烟瘴气,聂星阔不得不亲自升堂问案,又惩治了一众官吏,赢得围观众人一片称颂。后面几天,类似的民情雨后春笋般冒出。今天是东乡为争水源械斗,明天西村状告里正欺压良善,后天又有流民聚集,声称官府施粥掺沙,不堪食用……
一桩桩,一件件,真真假假,虚实难辨,却都扯着「请钦差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的大旗,将聂星阔和他的亲兵队伍指使的团团转。
表哥来信抱怨说气得嘴上燎泡,明知是计,却也不能坐视不管。闫世钰暗想,即便是他,在此情景,也无计可施。
手持尚方宝剑,代表的是朝廷的颜面,是皇帝的信任。若是对民间疾苦充耳不闻,不仅会寒了百姓的心,更会授人以柄,无端给真正的钦差闫世钰扣上一个「漠视民生」的罪名。
闫世钰暗自叹了口气,他哪里会不知道其中的艰辛。太子一党的官员做起假账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看他们呈上来的东西,账目清晰,条理分明,几个数字颠来倒去地汇报,听起来像是一切井井有条。
“钦差大人明鉴,此次洪灾,实乃百年难见,然而全托换上洪福,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湖广上下齐心,如今灾民已经得以安置,朝廷赏赐的粮种也播种完成,只待丰收……”
就好比那位黄州知府递交的奏报,腰挺得直,话也说的漂亮。他祖上十八代和湖广总督胡堂庸勉强能沾亲带故,顺着再往上就攀到了太子,自然是先将太子的功绩摆上台面。
三皇子麾下的官员更是态度暧昧,明里暗里递话,前天一句「水深火热」,昨天又是一句「适可而止」。
聂星阔和闫世钰也算是亲浓于水,除去自家表弟的人,其他一概不理,只是配着尚方宝剑和六爷的令牌,领着人大摇大摆地巡街。
见他油盐不进,三皇子又派人来直接将满满一口袋摔进他院里,砸得一个仆役眼冒金星。口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飞出的竟都是些真金白银。
俗,简直俗不可耐。
密信里最叫闫世钰心惊的一条,是关于时疫的谣传。黄州城西的流民突发时疫,几十人高烧呕吐,府衙的人已将那片区域封锁,说是情况不妙,怕瘟疫扩散,要将染病之人,连同那片营地,一并焚毁,以绝后患。
杀人灭口,他们怎么敢!
苦苦攒月石传封面和人设中,苦苦攒,苦苦签到,怎么会,为什么,昨天忘记签到了,不————(嚎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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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以逸待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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