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世钰久在京城,本以为地方杀民冒功已是为官为民的底线,但真看到了信中描写的几座肉山,还是不免倒吸了一口寒气。
营地外已被府衙兵丁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如临大敌。营地内哀鸿遍野,简陋的窝棚内,随处可见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的百姓。个个面色潮红,满身红疹,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几欲作呕。
聂星阔在信末的愤懑和无力感几乎要破纸而出。他这位表哥,沙场浴血从不皱眉,此刻却被这无形的绞索勒的喘不过气,只能隔着数百里,递来求助密信。
几日调查,只得到「上命难违」「不得已而为之」。字字冠冕堂皇,句句冷彻心扉,闫世钰不得苦笑,这么说,滥杀无辜,他们竟还是为了大局着想。
为了所谓大局,为了掩盖那见不得人的脓疮,便能将活生生的人和证据,一并投入烈火,烧个干干净净?
一滴滚烫的水珠毫无预兆地打在阿达措手背上,碎成八瓣。闫世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中衣。梦中是冲天的火光,是凄厉的哭嚎,是无数双伸向天空哭诉绝望的手。
胸口闷痛,喉咙干痒,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寒风从山洞呜呜灌入,吹的篝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他清减了许多的脸庞晦暗不明。
原本莹润如玉的肌肤,因连日奔波和营养不良,隐隐透出一种脆弱的苍白。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那双蓝眸更是衬托得大的惊人,里面盛满了尚未散去的惊悸,眉宇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忧思。
“做噩梦了?”
几乎是他惊醒的瞬间,身侧传来低沉的声音。阿达措侧卧在闫世钰身旁,像一头时刻保持警觉的猎豹,两人靠的很近,近到闫世钰能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惴惴不安的神情。眼睫颤动,他定是怕得厉害。
闫世钰没有回答,只是蜷起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挤出闷闷的鼻音,“阿达措,我好像……有点发热。”
阿达措的手带着粗粝薄茧,探了过来,先是碰碰额头,又滑落到被冷汗浸湿的后颈。那动作算不上温柔,有点像是在市场上挑选审视小小牛犊。
“死不了。”一双大手盖住他的眼睛,“风寒入体,发热是常事。睡吧,天亮还得赶路。”
他哼起一段旋律古怪、音调悠长的草原小调,算作安抚。真难听。闫世钰昏昏沉沉,几乎要昏倒在这难得的温柔乡里,突然,后颈被轻轻挠了挠,指尖划过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这几天睡在地上,怕是被毒草刺的疙瘩,过两天就自己消了。”阿达措的语气笃定。
晨光微熹,又是忙着赶路。四人小心翼翼追踪着之前发现的那些怪异流民的踪迹,渐渐深入湖广腹地。
闫世钰展开地图,点了几个地方重点标记。最多五日脚程,他们就能赶到黄州。
沿途的景象愈发触目惊心,废弃的村庄越来越多。残垣断壁间毒草丛生,一些人趴在地方和鸟争食草籽。偶尔遇到结伴的流民队伍,各个面黄肌瘦,如同行尸走肉。
闫世钰想凑近询问,可对方一看到他们几人虽衣着普通但气色尚好,还有代步的马匹,便惊弓之鸟般迅速避开,眼神里充满恐惧和戒备。
“官爷饶命...”有一次,巴图刚下马,向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问路。那妇人立刻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地哭喊,“俺们...俺们真的没病,求求老爷们开恩!”
婴儿哭声如猫叫,细如蚊呐,面色也透露出不正常的灰青。闫世钰心头又痛又闷,其他几人表情也不自在。
他张了张嘴,喉头梗塞,那句解释怎么也说不出来。阿达措先他一步跳下马,尽量放柔了声音,用带着口音的官话搭话说,“大嫂莫怕,我们是北边来的行商,路过此地,想问问路,不是官差。”
那妇人将信将疑,但看他们确实没带锁链刀枪,又见马上一人脸色苍白虚弱,这才稍稍止住哭泣,颤抖着指了个方向,“前面过河...有个官兵把守的镇子...不让进...说...说是怕瘟病!”说完,便抱着孩子跌跌撞撞逃远了。
瘟病?闫世钰心头一凛,与阿达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看来这就是那伙人想领他们去的地方。
循着妇人所指的方向,他们果然在一条浑浊的河流前,看到了一个被木栅栏围住的小镇。闫世钰远远望去,城墙挂着的几个大字竟是江陵府。
入口前设了拒马,十几个穿着破旧号衣佛衙役懒散地守着,个个腰挎锁链,眼神不善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栅栏外,聚集着更多的流民,黑压压一片,被恐惧压制着,不敢逃也不敢进去。
“官爷行行好!”
突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踉踉跄跄冲过来,面色惊恐,见到闫世钰几一行人,仿佛见到了救星,扑倒在地。
“救救我,老爷!行行好,前面瘟病、瘟病爆发了,死了好多人……官兵见人就抓,说是得了瘟病的都要烧死啊!”
闫世钰连忙勒住马,生怕一个不小心踩踏上去,心中不忍,连忙就想下马扶起老人家,却被阿达措一把拽住按回马背。
“别靠太近。”还忌惮着刚刚提到的「瘟疫」传言,阿达措眉头紧锁,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情况不对。”
他话音刚落,河边村落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哭喊。
“都抓回县大牢!一个不落!违令者,格杀勿论!”
只见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差,正粗暴地揪着几个形容枯槁的村民,拖着人从屋里拽出来,不顾挣扎,一把扔在几辆破旧的板车上。更有甚者,手持棍棒,见到试图反抗或者逃跑的,便是一顿毒打。
发布命令的,是其中一个班头模样的差役,挥舞着铁尺,厉声高喝,眼神不善。
挣扎间一个被拖拽的老人怀里掉出一块黑乎乎、像是馍馍的东西,立刻被他一脚踩碎。
“还敢私藏粮食?找死!”
人都快死了,谁还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粮食。闫世钰瞳孔微缩,除非这场时疫,本就是一个阴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闫世钰不敢多做停留,当机立断,带上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老汉,拨马便走。
一扭头,却见四周早已埋伏好了官兵,盔甲鲜明,气势汹汹。为首的班头目光锐利扫过几人,尤其在阿达异于常人的相貌和腰间的弯刀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闪烁。
“没长眼的东西!看到老爷来了,还不知道下马行礼!”
闫世钰早就忍耐了满腔的怒气,他翻身下马,学着商贾的口吻,拱手道,“官爷息怒,在下赵钰,北边来的行商,想带几个伙计去南边寻亲。路过贵地,人困马乏,官爷可否行个方便,让队伍再次休整一晚。”
他咳嗽许久,声音低哑,显得沙哑疲惫。
那班头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虽然不好,但衣着还算体面,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护卫,马匹也健壮,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丁点,依旧倨傲。
“行商?我看不像。近日湖广多地瘟疫横行,瞧你那死人白的脸,莫非是染上了时疫?”
他话音未落,马鞭一指,身后几个官兵便如饿虎扑食,一齐围了上来,手中锁链哗哗作响。
“官爷。”阿达措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笑得见牙不见眼,从怀里摸出一颗碎银,不著痕迹地塞到班头手里。“我家公子只是路上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绝非时疫。我等都有正经路引文书。”
“您瞧,我们主仆几个脚软得站不住,马也四肢打颤。这冰天雪地,外面实在没法待,您就行个方便。”
闫世钰盯着阿达措的背影,暗想,他说的话颠三倒四、语言粗鄙,倒也符合西域护卫的身份。
班头颠颠碎银,还算满意,脸色调料般变化几分,随机又板起脸,大手一挥,嗤笑一声。
“是不是风寒,你说了不算!我瞧你这蛮子形貌怪异,就很是可疑!来人!把这伙人,连带着西域细作,统统拿下!”
闫世钰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攥紧,掌心掐得发白。身体的虚弱和两日压抑的愤怒在这一刻交织翻涌,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正要再开口周旋,却再也忍不住胸前里那股翻腾的气血和恶心感,躲在阿达措身后咳嗽起来。
咳嗽来势汹汹,他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脸色也由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袖口滑落,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上,赫然可见几点猩红斑点。
“公子!”阿达措脸色一变,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班头和手下的衙役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齐刷刷后退数步,仿佛闫世钰是什么沾染了剧毒的瘟疫源头。
“瘟病,还真是瘟病!”班头眼尖,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铁证,指着闫世钰的手腕,在马背上手舞足蹈地招呼着手下,“他果然染了病!还有这个红毛鬼,定是一伙的!都是散播瘟疫的细作!一并给我拿下!”
衙役们如梦初醒,个个苦着脸,纷纷抽出锁链,硬着头皮顶着严令,小心翼翼围拢上来,试图将这几只已然落入网中的疯鸟彻底锁拿。
哗哗声响,几条锁链望空一撒,布下天罗地网。
审签的时候隔日更,攒攒存稿,要是签上了就日更,有榜就随榜更。存稿定时设到十二月中,最近在搓一点其他风格的番外,写这种古香古色的好苦手但是好喜欢。。。只好把舒适区写在番外au里了,小钰小措是我不好(哭泣.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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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以逸待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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