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日子刻板而漫长,仿佛被冻结在孙嬷嬷冰冷的视线和娴贵妃不容置喙的规矩里。然而,紫禁城的岁月终究裹挟着它不可阻挡的洪流,向前奔涌。
乾隆十年的寒冬,长春宫西配殿的窗棂上结着厚厚的冰花。佩瑶身穿厚实的冬装,裹着绛色缎天马皮袍,在孙嬷嬷的监督下,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女论语》。窗外传来隐约的喧闹和喜庆的说话声,那是纯贵妃苏氏在景仁宫诞下了五公主。消息传到长春宫,娴贵妃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吩咐按例送去贺礼,转头便继续考较佩瑶满洲祭祀的礼节。佩瑶心中掠过一丝微澜,一个更小的妹妹诞生了,她想起高贵妃曾说过,宫里的孩子不易养大。这念头一闪即逝,很快被孙嬷嬷严厉的提醒声打断:“公主,心神不宁,是为大忌!”
转过年来的乾隆十一年四月初八,佛诞日。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祥瑞气氛中。就在这吉日良辰,中宫皇后富察氏在翊坤宫诞下了嫡子——七阿哥永琮。整个宫廷为之沸腾,乾隆帝的狂喜溢于言表,太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永琮的降生,如同久旱甘霖,滋润了因永琏早夭而干涸多年的帝后心田。乾隆毫不掩饰对这位嫡子的偏爱与厚望,视其为承继大统的不二人选。洗三、满月、抓周,每一次庆典都极尽隆重奢华,赏赐如流水般涌入翊坤宫。佩瑶随娴贵妃去道贺时,远远看着襁褓中那个被寄予无限希望的婴孩,以及帝后脸上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光彩,心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这喧嚣与荣光,与长春宫的冰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与七阿哥的万丈光芒相比,同年七月十五“鬼日”降生的嘉妃金氏之子——八阿哥永璇,则显得黯淡无光。洗三礼草草了事,满月酒也远不及永琮的热闹。宫里私下流传着闲言碎语:“佛日生贵子,鬼日生……唉。” “七阿哥那是嫡子,贵不可言,八阿哥如何能比?”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佩瑶耳中,她看着嘉妃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底隐隐生出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在紫禁城,出身、时机、帝王的宠爱,便是决定命运的天平砝码。孙嬷嬷却适时地告诫她:“公主慎听闲言碎语,谨守本分,方是正道。” 佩瑶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敛入心底深处。
然而,天意弄人。乾隆十二年腊月,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痘疹(天花)袭击了紫禁城。被寄予厚望的七阿哥永琮未能幸免,小小的生命在病痛的折磨下迅速凋零。嫡子的夭折,如同晴天霹雳,击碎了帝后所有的希望。乾隆悲痛欲绝,在永琮灵前,向军机大臣们发出的上谕中带着深深的自责:“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岐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建储之意,虽朕衷默定,而未似端慧皇太子之书旨封贮,又尚在襁褓,非其兄可比。且中宫所出,于古亦无遭殇追赠,概称储贰之礼。但念皇后名门淑质,在皇考时,虽未得久承孝养,而十余年来,侍奉皇太后,承欢致孝,备极恭顺,作配朕躬,恭俭宽仁,可称贤后。乃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皇七子丧仪应视皇子从优,著该衙门遵旨办理,送入朱华山园寝。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此朕悲悼之余,寻思所及,一并谕王大臣等知之”
皇后富察氏更是痛不欲生,形销骨立,仿佛魂魄也随爱子而去。
乾隆强忍悲痛,试图安抚皇后。乾隆十三年新春,他特意到翊坤宫,握着皇后冰冷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希冀:“明琅,莫要太过伤怀,伤了根本。咱们还都没到四十,还年轻,孩子……还会再有的。待春暖花开,朕带你去东巡,登泰山祈福还愿,去济南看看趵突泉、游游大明湖,散散心,可好?” 皇后望着皇帝殷切的目光,苍白憔悴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乾隆见皇后应允,心情稍霁,转头看向随侍在侧的佩瑶,想起多年前的承诺,温言道:“佩瑶也大了,此次东巡,你也一同去吧,看看朕曾答应过你的江南风光。” 佩瑶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久违的暖流几乎要冲破长春宫多年筑起的冰墙,她连忙屈膝谢恩,眼中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有了真切的光彩。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佩瑶。就在东巡队伍即将启程的前几日,一场倒春寒袭来,佩瑶不幸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只能卧床休养。娴贵妃虽嫌她“体弱多病,不够争气,”,却也派了太医诊治,只是免不了孙嬷嬷在一旁冷言冷语地数落她“错过圣恩,不知惜福”。佩瑶躺在病榻上,听着窗外宫人准备銮驾的忙碌声响渐行渐远,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扬州、江南、大船……那触手可及的阳光和自由,终究还是与她擦肩而过。她只能紧紧攥着枕下那方早已褪色的旧手帕,将翻涌的苦涩硬生生咽了回去。
佩瑶的病体在春日里渐渐康复,长春宫的玉兰树也绽开了洁白的花朵。然而,一个惊天噩耗如同寒潮般席卷了整个紫禁城——皇后富察氏崩逝于东巡回銮途中的德州御舟之上!据说是因痛失爱子后心伤未愈,东巡路途劳顿,偶感风寒,竟至沉疴不起,香消玉殒。
皇后梓宫自通州水路运抵京师,自东华门入宫。那一日,紫禁城被铺天盖地的素白所笼罩。东华门前,王公大臣、宗室命妇、后宫妃嫔、皇子公主、宫女太监,黑压压跪满了宫道两侧。素幡如海,哭声震天。佩瑶穿着沉重的孝服,跪在公主福晋和命妇的队伍中,位置不算靠前,却足以看清那缓缓抬入的巨大、沉重的梓宫。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呛人气息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悲伤。
乾隆命人把大行皇后梓宫停灵于景山观德殿。皇后丧礼也在观德殿举行。
乾隆皇帝站在最前方,身影在巨大的梓宫旁显得异常孤寂。他亲自酹酒祭奠。当那杯清冽的酒水泼洒在冰冷的宫砖上时,佩瑶清晰地看到皇阿玛的侧脸紧绷如铁,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愤怒,以及一种……令人心寒的冰冷。那是一种佩瑶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比长春宫最冷的冬日还要刺骨。
酹酒完毕,乾隆猛地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直直射向跪在前排的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
“永璜,永璋。” 乾隆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怒意,清晰地穿透了呜咽的哭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永璜你身为皇长子,于皇后丧仪,竟无哀慕之忱。举止轻浮,毫无悲戚之色。此等不孝不悌之行,何以表率宗室?还有你永璋,年已14岁,还全无知识、毫不悲戚,实在是不像话。”
乾隆越说越气,继续怒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母后崩逝,弟兄之内惟你居长,日后除你之外,谁克肩承重器?朕今日明告尔等,凭尔等如此行径,断不可承继大统。与其等到你们长大了之后为了夺嫡而手足相残,不如朕先杀了你们!”
说罢从旁边侍卫的腰间抢出一把刀,挥刀就要来杀两位皇子。马上被几位近臣和侍卫死死抱住。
永璜和永璋吓得面无人色,魂飞魄散,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口中语无伦次地哭喊:“皇阿玛息怒!儿臣不敢,儿臣知罪,儿臣知罪啊!” 三阿哥永璋的生母纯贵妃苏氏吓得浑身瘫软,也跟着连连叩首,涕泪横流:“皇上息怒!是妾身管教无方!求皇上开恩啊!”
一时间,哭声、劝谏声、求饶声、骂声交杂在一起,灵堂前乱作一团。
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留情的斥骂责罚,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整个观德殿前瞬间死寂,连哭声都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卷素幡的猎猎声响。所有人都被皇帝的震怒惊呆了。短暂的死寂之后,周围的哭声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凄厉、惶恐。
妃嫔们无论是真心悲痛还是虚情假意,此刻都被皇帝的怒火吓得肝胆俱裂,哭得更加“投入”,有的放声嚎啕,有的掩面抽泣,有的甚至哭晕过去。整个场面充斥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悲惧交加。
佩瑶跪在人群中,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看着皇阿玛那冰封般的侧脸,看着两位兄长磕得额角渗血的狼狈,看着纯贵妃和他们的福晋们惊恐欲绝的模样……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这……这就是九五之尊的威严?这雷霆之怒,足以将任何人碾为齑粉。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皇阿玛,那金口玉言轻易断送皇子前途的场景,深深烙印在她心底。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孝服里,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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