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至乾隆十五年八月初二,紫禁城迎来了新后的册封大典。娴皇贵妃辉发那拉氏身着明黄皇后朝服,头戴镶嵌东珠的凤冠,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和文武百官的朝贺声中,正式正位中宫,成为乾隆皇帝的第二任皇后。辉发那拉家族的旗籍,亦由镶蓝旗满洲抬入了八旗之首的正黄旗满洲,家族荣耀攀至顶峰。整个典礼的盛大与隆重,远超一年前的皇贵妃册封礼,彰显着新后无可争议的地位与皇帝的重视。
翊坤宫的威仪更甚从前,那肃杀与权威感仿佛已融入每一块砖石。佩瑶看着那拉皇后接受万方朝拜的威仪身影,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这位养母,终于站在了这座宫殿的最顶端。
册封礼的余热未散,乾隆帝便带着浩荡的仪仗和扈从,启程前往热河行宫,数日后继而转赴木兰围场,举行盛大的木兰秋狝大典。新晋的那拉皇后自然随行,佩瑶作为适龄待嫁的公主,亦在扈从名单之列。佩瑶隐约感觉到,皇阿玛此行,或许也有让前来觐见的蒙古王公们“相看”她的意思,那些王公世子中,可能就藏着她未来的额驸。
一踏入木兰围场,佩瑶便被眼前的壮阔景象攫住了心神。与她所熟悉的紫禁城的金瓦红墙、四四方方、肃穆压抑截然不同,这里是天地的豪迈画卷。塞外的天空高远湛蓝,仿佛能洗净人心底的尘埃。广袤的草原如同巨大的绿色绒毯铺展至天际线,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在秋风中摇曳生姿。连绵起伏的丘陵线条柔和,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松涛阵阵,送来清冽的松香。清澈的河流如玉带般蜿蜒流淌,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的白桦林。空气是清冽而自由的,带着青草、泥土和阳光混合的气息。成群的麋鹿、黄羊在远处悠闲地吃草,天空中偶尔掠过雄鹰矫健的身影。这无拘无束的壮美,让佩瑶久被禁锢的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和悸动。
秋狝大典正式开始。佩瑶见识了皇家围猎的恢弘场面与森严制度。首先由管围大臣率领八旗劲旅、蒙古骑兵以及虎枪营等精锐,按照预设的路线和范围,从远及近进行布围,形成一个巨大的、逐渐缩紧的包围圈。号角声、马蹄声、驱赶野兽的呼喝声震天动地,惊起无数飞禽走兽。乾隆皇帝身着戎装,在侍卫扈从下,登上特设的看城(或于高阜处),俯瞰整个围场动态。待合围之势已成,野兽被驱赶至皇帝附近的开阔地带(“看城”前),乾隆皇帝会挽弓首射,箭无虚发,赢得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随后,皇子、王公贵族、蒙古王公、侍卫们才依序开弓射猎。一时间,骏马奔腾,箭矢如雨,展现着满洲“骑射为本”的雄风和与蒙古诸部的联谊。佩瑶作为公主,只能在指定的安全区域观看,但这惊心动魄、充满阳刚力量的场面,依旧让她震撼不已。
一日午后,围猎暂歇,佩瑶在侍卫的陪同下,尝试在营地附近的草场上骑马散心。她的骑术是入宫后学的,并不精湛,只能骑着一匹特意挑选的、格外温顺的蒙古小马。起初,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感受着清风拂面,心情也难得地放松。渐渐地,她胆子大了起来,学着蒙古人的样子轻夹马腹,让马儿小跑起来。小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竟越跑越快,四蹄翻飞,在草原上飞奔起来!
“慢点!停下!”佩瑶慌了神,她从未让马跑得如此快过。她试图勒紧缰绳,但力量不足,姿势也变形了。慌乱中,她的双脚竟从马镫中滑脱出来!身体在马背上剧烈颠簸,随时可能被甩飞出去!她吓得失声尖叫,紧紧抱住马脖子,脸色煞白。
“公主!”跟随的侍卫大惊失色,拼命策马追赶,但事发突然,距离稍远,眼看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如鹰的身影从斜刺里策马狂奔而来!那匹高大的骏马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追上了佩瑶失控的小马。马上是一位身着蒙古袍服的少年,他看准时机,身体在马鞍上倾斜出一个惊险的角度,猿臂轻舒,一把揽住佩瑶的腰身,以令人惊叹的力道和技巧,瞬间将她从颠簸的小马上“捞”了过来,稳稳地安置在自己身前。同时,他熟练地控制住受惊的小马,使其慢慢停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佩瑶惊魂未定,只觉落入一个坚实而陌生的怀抱,鼻尖萦绕着青草、汗水和阳光混合的、属于塞外少年的气息。她心脏狂跳,几乎无法呼吸。
少年勒住自己的马,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又小心翼翼地扶着惊魂未定的佩瑶落地。他这才看清佩瑶的穿着打扮和随后赶到的、神色紧张的皇宫侍卫,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少女身份非凡。
“格格受惊了!在下鲁莽,多有冒犯!”少年用略带口音的汉语说道,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礼,声音清朗有力,“在下是科尔沁右翼中旗扎萨克和硕图什业图亲王合丹巴(别变)特(口口)尔的世子,贡桑那木扎勒。不知格格是……?”
侍卫上前一步,肃然道:“此乃大清皇帝陛下之四公主。”
贡桑那木扎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更加恭敬地躬身行礼:“原来是四公主殿下!贡桑那木扎勒救援来迟,让公主受惊,请公主恕罪!”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而英气的面庞,眉目深邃,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眼神明亮而坦诚,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爽朗。
佩瑶此时才定下神来,脸颊因方才的惊吓和此刻的窘迫而飞起红霞。她看着眼前这位救了自己的蒙古少年,想到刚才被他抱在怀里的情形,更是羞得不敢直视,只能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无妨……多谢……多谢世子相救。”心中却如同揣了只小鹿,砰砰乱撞。
木兰秋狝结束,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紫禁城。塞外的惊鸿一瞥和那有力的臂膀带来的安全感,在佩瑶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回宫后不久,那拉皇后便将佩瑶召至翊坤宫正殿。皇后的气度更显雍容,眉宇间带着掌握一切的笃定。她屏退左右,将一份制作精美的花名册递到佩瑶面前,上面罗列着经过初步筛选的额驸人选,名字、家世、年龄、画像一应俱全。
“佩瑶,来。”皇后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先皇后孝期已过,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这是皇上与本宫为你挑选的几位额驸人选,皆是勋贵子弟或蒙古王公世子,前程都是极好的。你且看看,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佩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自镇定地翻开名册,目光快速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画像。当翻到“科尔沁右-翼中旗扎萨克和硕图什业图亲王合丹巴(为什么要)特(变口口)尔之子贡桑那木扎勒”这一页时,她的手指微微一顿。画中的少年英姿勃发,眼神明亮,瞬间将她带回了木兰围场那片金色的草原,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和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与其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不知性情的陌生人,盲婚哑嫁,不如……选他?至少,他救过自己,看起来英武坦荡,不似宫中之人那般心思深沉。在科尔沁草原,或许……会比紫禁城更自由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指着贡桑那木扎勒的名字,声音虽轻却清晰:“皇后额涅……儿臣……儿臣觉得这位科尔沁的世子……尚可。至少……儿臣见过他一面,知晓其为人勇毅。总好过……”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那拉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满意。她接过名册看了看,唇角微扬:“哦?原来是贡桑那木扎勒世子。他父亲合丹巴图尔亲王是科尔沁右-翼中旗的扎萨克,位高权重,大清入关前其祖先巴达礼就被太宗皇帝封为土和硕图什业图亲王,领图什业图旗札萨克,世袭罔替。巴达礼之子巴雅斯还迎娶了太宗与孝端文皇后的女儿,世代忠诚,深得皇上信任。世子本人也是年轻有为,骑射俱佳。你能属意于他,倒也算是有缘。”她合上名册,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好,既然你愿意,我这便去回禀皇上。此事,就这么定了。”
佩瑶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她屈膝谢恩:“谢皇后额涅恩典。”
皇后很快将佩瑶的选择禀明了乾隆。乾隆对科尔沁图什业图亲王家世显赫、忠诚可靠十分满意,对贡桑那木扎勒在围场的表现亦有耳闻,当即应允:“科尔沁乃我大清屏藩,合丹巴图尔的世子配得上朕的公主。甚好!”他随即吩咐内务府着手准备公主府邸的选址和营造事宜,并特意对皇后补充道:“告诉佩瑶,按旧例,公主成婚后需随额驸去科尔沁草原住上一段时日,以全礼数。不过朕也体恤她,半年后便可回京,此后便常住京城公主府。若无大事,无需再回草原久居,让她安心待嫁便是。”
当皇后将乾隆这番安排转述给佩瑶时,佩瑶心中涌起一股真实的暖流和感激。皇阿玛终究还是顾念着她的,没有让她彻底远离故土,长居塞外。这份恩典,让她对未来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些。
乾隆十五年的除夕,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中悄然来临。佩瑶知道,这大约是她在这深深宫墙内度过的最后一个年节了。
除夕的宫廷家宴,设在了重华宫。殿内灯火辉煌,暖意融融。乾隆帝端坐正中,那拉皇后盛装陪侍在侧。纯贵妃、嘉贵妃、令妃、舒妃等各宫妃嫔按品级依次而坐。皇子阿哥们(包括惊魂未定的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和公主们也都齐聚一堂。太后虽未亲临,但她的那份尊荣无处不在。殿内丝竹悠扬,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笑语晏晏,一派皇家富贵团圆的景象。
佩瑶穿着公主朝服,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繁华:皇阿玛和皇后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妃嫔们言笑间暗藏机锋,皇子们努力表现得恭敬得体……这一切的流程,与她入宫以来度过的每一个除夕,似乎并无太大不同。珍馐美味依旧,歌舞升平依旧,甚至连空气中弥漫的熏香和酒气都如此熟悉。
然而,佩瑶的心境却全然不同。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年此时,她将身处自己的公主府,作为主人(至少是名义上的)迎接新年。宫里的这一切——这宏大的排场、这复杂的人情、这压抑又熟悉的环境,都将成为过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包裹着她,是离愁?是解脱?是对未来的迷茫?还是对逝去时光的淡淡眷恋?她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这满殿的热闹繁华之下,涌动着一股无声的告别。
正月初一,佩瑶随着公主福晋们的队伍,在太和殿前向皇帝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恭贺新年。她恭敬地接过乾隆和那拉皇后赐下的沉甸甸的压岁荷包,里面装着金锞子、如意等物,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心中却想着翊坤宫里高贵妃曾给过她的、装着几颗松子糖的、带着体温的小荷包。
正月十五元宵节,宫中再次设宴。佩瑶与纯贵妃所出的五公主意宁被安排在一桌。意宁才五六岁年纪,正是活泼懵懂的时候。看着碗里圆滚滚、滑溜溜的元宵,她拿着小银勺,努力地想舀起来,可那元宵却像故意逗她玩似的,好几次都“哧溜”一下从勺边滑落,掉回碗里,溅起小小的糖水花。意宁急得小脸通红,嘟着嘴,眼看就要掉金豆子。
佩瑶看着妹妹可爱的窘态,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微笑着拿起自己的勺子,温柔地对意宁说:“五妹妹莫急,姐姐帮你。”她小心地舀起一个元宵,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意宁嘴边:“来,张嘴,啊——”
意宁破涕为笑,乖巧地张开小嘴,将甜甜的元宵吃下,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四姐姐!真甜!”
看着意宁满足的笑脸,感受着这片刻的、纯粹的温馨,佩瑶的心也暖融融的。她亲手喂意宁吃完了大半碗元宵,姐妹俩笑语盈盈,其乐融融。这一刻的温情,仿佛暂时驱散了离别的愁绪和宫廷的冰冷。
然而,当宴席散去,佩瑶独自走在回翊坤宫的路上,望着宫灯映照下长长的、寂寥的宫道,那份复杂的感觉又悄然涌上心头。她抬头望向被宫墙切割的、挂着圆月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这宫墙内的最后一个年节,终究是过去了。她将带着对这里的复杂记忆,走向一个未知的、名为“额驸府”、“公主府”的新天地。前路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关于生母名分和遥远江南的执念,将永远深埋心底,伴随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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