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六年的春风,吹开了承乾宫庭院里最后一株晚梅,也吹动了为四公主佩瑶备嫁的繁忙气息。圣旨已下,科尔沁右翼中旗图什业图亲王的世子贡桑那木扎勒被正式指婚为四额驸,婚期定于乾隆十六年秋。尘埃落定,皇后的翊坤宫也随之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准备阶段。
那拉皇后端坐正殿,脸上带着一种既掌控大局又隐含挑剔的威严。她面前摊开的是内务府呈上的、厚厚一沓嫁妆单子初稿,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金银器皿、珠宝首饰、绸缎皮草、家具陈设、田庄铺面……其规格之隆,品类之繁,足以彰显天家嫁女的赫赫威仪。
“嗯,大体上还算周祥。”皇后用护甲轻轻点着单子,“只是这头面首饰,东珠的成色和大小要再精挑细选,务必压过前几位和硕公主出嫁时的规制。还有这妆奁,紫檀木的料子要老,雕工要请内务府造办处最好的匠人,图案要吉祥如意,更要大气庄重。”她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佩瑶,语气带着几分“教导”的意味,“佩瑶,你也过来看看。这嫁妆单子,便是你日后在额驸府,乃至在科尔沁立足的根本,也是皇家体面所系,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佩瑶依言上前,垂眸看着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清单。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华丽的名称,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多少涟漪。金银珠宝,于她而言,远不如枕下那方褪色的旧手帕珍贵。但她明白,这是她作为“和硕公主”必须承担的一部分。她恭敬地应道:“是,皇额涅费心了。儿臣谨记。”
皇后对她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话锋一转:“嫁妆是门面,持家才是根本。从明日起,你每日上午来本宫这里一个时辰。本宫教你如何看账、如何理家、如何约束下人、如何与宗室命妇往来应酬。”
于是,佩瑶的宫廷课程表上,又添了新内容。每日上午,她需端坐在皇后下首,听皇后讲解复杂的账目格式:四柱清册、出入流水、月结年总。皇后会随手翻开一本承乾宫或内务府的旧账册,指出某处开销的不合理,某处采买的猫腻,教导她如何从数字和名目中看出端倪。
“管家之道,首在御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对忠心勤勉的,要舍得给体面;对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的,万不可姑息,一次便要打疼了,以儆效尤。”皇后的话语冰冷而现实,将深宅大院乃至宫廷中的人心算计剖析得淋漓尽致。佩瑶听着,心中默记,这些冰冷的知识如同翊坤宫早年的规矩一样,被她视为一种生存的武器。她学得异常认真,因为她深知,未来的公主府,将是她的小家,也是她唯一能自主呼吸的天地。
与此同时,乾清宫也发出了明发上谕。皇帝下旨礼部、内务府、光禄寺:
“朕之皇四女,秉性柔嘉,恪娴内则。今指婚科尔沁右翼中旗扎萨克图什业图亲王合丹巴图尔世子贡桑那木扎勒。著礼部议拟封号具奏,内务府会同礼部、光禄寺详议册封典礼、公主府营造及下嫁仪注,务期周详隆重,以彰国体。钦此。”
旨意一出,相关的衙门立刻高速运转起来。礼部官员翻阅典籍,绞尽脑汁为四公主拟订封号。既要符合乾隆朝公主封号多以“和”字开头、配以吉祥美字的惯例(如和敬、和静、和嘉),又要寓意美好且不与已薨逝或已出嫁的公主封号重复。几经斟酌推敲,最终呈上几个候选:和宁、和安、和恪、和慧。
乾隆皇帝在养心殿御览后,朱笔圈定了“和安”二字。“安”字取安宁、平和、康泰之意,既是对女儿未来生活的期许,也暗合她历经波折后终得归宿的心境。圣旨遂下:册封皇四女为和硕和安公主。
内务府则开始勘测选址,最终在京城内城西华门外选定风水上佳之地,开始营造和硕和安公主府。光禄寺与礼部则日夜赶工,制定着从册封礼到婚礼的每一步繁琐而隆重的仪程。
乾隆十六年,秋高气爽,吉日选定。
册封礼先行。这一日,佩瑶身着崭新的公主吉服,头戴镶嵌东珠的朝冠,在礼官的引导下,于宫中预设的香案前跪接圣旨。礼部尚书高声宣读册文,文中盛赞和硕和安公主“敬守女箴”、“性成淑慎”、“度协柔嘉”,并正式授予金册、金印。当那沉甸甸、象征着公主身份与地位的金册被恭敬地递到佩瑶手中时,她心中百感交集。从懵懂的江南野丫头,到隐忍的四公主,再到今天名正言顺的“和硕和安公主”,这条布满荆棘的路,她终于走到了一个重要的节点。她恭敬地三跪九叩,谢主隆恩。礼成,她的名字和封号,正式载入玉牒。
册封礼的庄严肃穆尚未散去,紧接而来的便是更为盛大奢华的婚礼。
册封礼的余韵尚在宫阙间回荡,更为盛大奢华的婚礼已紧锣密鼓地筹备开来。
婚礼前一日,额驸贡桑那木扎勒便已忙碌起来。他需代表科尔沁亲王府,将早已备好的丰厚九九礼(牲酒、鞍马、绸缎、甲胄等,数量以九或九的倍数计,象征长久)郑重送至午门外,由内务府官员代表皇家“恭纳”。与此同时,内务府派出的庞大队伍——銮仪校与太监们,浩浩荡荡地将公主那令人咋舌的嫁妆抬出紫禁城,送往公主府。
内务府准备的嫁妆队伍,绵延十数里,蔚为壮观。十里红妆,名不虚传:
头抬:便是那象征公主身份的金册、金印,盛放在特制的紫檀木匣中,由内务府官员郑重捧持。
其后:是光芒璀璨的珠宝头面、赤金镶嵌东珠、翡翠、红蓝宝石的项圈、手镯、耳坠、戒指等,盛在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里,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再后:是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云锦苏绣、各色珍贵皮草(紫貂、玄狐、海龙等),一匹匹、一箱箱,由健壮的太监抬着。
家具陈设: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嵌螺钿大衣柜、百宝阁、梳妆台、桌椅几案……件件精工细作,气派非凡,由车马拉载。
生活器皿:成套的金银餐具、玉器、珐琅器、官窑瓷器,琳琅满目。
田庄地契、店铺文书:这些代表着持续财富的“死物”,被装入特制的锦盒。
压阵:则是那象征“添妆”的皇后、各宫妃嫔、宗室福晋、命妇们所赠的各式珍玩奇巧,以及内务府备下的丰厚“压箱钱”。
嫁妆队伍在礼乐和百姓的惊叹艳羡声中,缓缓向公主府行去。沿途观者如堵,无不咋舌于天家嫁女的泼天富贵。
嫁妆送达后,由内务府管领协同皇后指派的命妇们,在公主府内精心陈设,务求华美周全,彰显天家气派。
纳礼毕,贡桑那木扎勒身着吉服,在礼官引导下,前往乾清门外,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谢赐婚之恩。礼毕,又至慈宁门外,同样行三跪九叩大礼,谢太后恩典。这两次隆重的谢恩,是额驸对君权至上的绝对臣服与感激。
大婚当日,京城万人空巷。从紫禁城神武门至公主府邸,御道早已洒扫清净,黄土垫道,清水泼街,净水泼街后,地面微湿,在秋阳下泛着光。公主府张灯结彩,红绸漫天。
佩瑶于吉时前便已妆扮妥当。她再次穿上华美的公主吉服,朝冠上的东珠与金鸢鸟更衬得她容色端丽。在掌事嬷嬷和命妇的簇拥下,她按礼制需依次向尊长辞行:
先去慈宁宫向皇太后行大礼辞别,聆听太后的慈训与祝福。
再到乾清宫:向皇帝乾隆行大礼辞别。乾隆看着盛装的女儿,眼中既有帝王嫁女的威严,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期许。
最后到翊坤宫,向皇后那拉氏行大礼辞别。皇后端坐受礼,温言嘱咐了几句“谨守妇道”、“和睦夫家”的套话,眼神深处是完成一桩皇室任务的满意。
因生母早逝,佩瑶省去了向生母辞别的环节。礼成,在命妇的搀扶引导下,佩瑶走向停在宫门外的凤舆(喜轿)。
在升舆前,有重要的仪式:
抱宝瓶和拿苹果:一位全福命妇将一只由内务府特制的、象征财富与平安的景泰蓝宝瓶(内装金银米、金银锞、五谷、珠宝等)郑重交到佩瑶怀中。佩瑶需双手稳稳环抱。另一名命妇将一只饱满圆润的大红苹果放入她手中。苹果象征平安与硕果累累。
怀抱宝瓶,手握苹果,佩瑶在命妇的搀扶下,步履庄重地踏上铺着红毡的台阶,坐进了一顶十六人抬、装饰着极致奢华的龙凤呈祥金顶与彩绘的大轿之中,坐进凤舆之中。坐定后,她将苹果小心置于膝上。
吉时到,鼓乐声起,鞭炮齐鸣,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伍在前开道,数不清的灯、旗、伞、扇逶迤前行,送亲的福晋、夫人、命妇等乘舆紧随其后。凤舆在銮仪卫的肩扛下,在仪仗队之后缓缓启动,正式出宫,绕行京城主要街道,接受万民瞻仰,最终向着额驸在京的府邸(婚礼举行地)行去。
公主金顶轿抵达额驸府邸大门前。额驸贡桑那木扎勒身着石青色蟒袍补服,英姿勃发,早已在此等候。他手持一张装饰着彩绸的弓,搭上三支桃木钝箭,在赞礼官的高声唱赞下,对着紧闭的轿门方向,沉稳而有力地连射三箭!此乃“射轿门”(或称“射煞”),源于满族古老习俗,意在驱除新娘途中可能沾染的邪祟,祈求平安吉祥。
三箭射毕,吉祥已至。轿帘掀开,怀抱宝瓶、手握苹果的佩瑶在命妇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走出凤舆。她的脚即将踏上夫家地界的第一步,便需跨过一个燃烧着炭火、火光跳跃的火盆。火盆中松柏枝噼啪作响,散发出清香。佩瑶稳稳抬步,跨过火盆,象征驱除不祥,生活红红火火。
随后,新人被引至灯火通明、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正厅。合卺礼在此举行。在礼官的主持下,佩瑶与贡桑那木扎勒隔着朦胧的珠帘与盖头,面向朝北的供案,完成了庄重的三拜之礼。
拜礼之后,便是核心的合卺礼。礼官奉上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瓣匏瓜(苦葫芦剖开而成)做成的酒杯。匏瓜味苦,象征夫妻二人今后同甘共苦,合二为一。命妇上前,为两人斟满美酒。佩瑶与贡桑那木扎勒各执一瓢,在礼官指引下,手臂相交,同时饮尽这带着一丝苦涩却寓意深远的合卺酒。酒液入喉,佩瑶尝到了辛辣,也品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回甘。
合卺酒毕,仪式并未结束。数位由皇后或太后指派的、德高望重的嬷嬷走上前来,手中捧着装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盘。她们笑容满面,口中高声念诵着吉祥话:“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一撒荣华并富贵,二撒金玉满池塘,三撒三元及第早,四撒龙凤配呈祥…”,同时将手中的“喜果”用力地、欢快地抛撒向新人的头上、身上以及喜床的各个角落。这便是“撒帐”礼。红枣(早)、花生(生)、桂圆(贵)、莲子(子)谐音“早生贵子”,是婚礼中对新人最直白也最美好的祝福。一时间,红果纷飞,笑语喧哗,将合卺礼的气氛推向**。
撒帐礼成,众人簇拥着新人进入精心布置的洞房。洞房内,一对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高燃,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红,融融暖意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嬷嬷们引导佩瑶走到铺着大红百子被的喜床前。她们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一角,露出下面压着的一柄玉斧(或用红绸包裹的木斧)。斧谐音“福”。佩瑶需怀抱宝瓶,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玉斧之上,称为“坐斧”或“坐福”。这象征着新娘会将福气稳稳地坐住,从此为夫家带来福运,自身也福泽深厚。佩瑶依言坐下,身下是坚硬的玉斧,怀中是沉重的宝瓶,心中是难以言喻的百感交集。
当佩瑶坐稳后,洞房内的喧嚣渐渐平息。贡桑那木扎勒在嬷嬷的示意下,拿起一柄系着红绸的乌木镶金喜秤(寓意称心如意)。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缓缓走到床边,用秤杆的尖端,轻轻挑起了佩瑶头上那遮挡了许久的大红盖头。
盖头滑落,龙凤烛明亮的光线让佩瑶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她抬起眼帘,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挡地看清她的额驸。他早已脱去了繁复的朝冠,只束着油亮的发辫,穿着同样红色的吉服袍,更显得肩宽背阔,英气逼人。木兰围场初遇时那份草原少年的爽朗犹在,但此刻在跳动的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柔和,还有一丝被眼前盛装新娘惊艳到的亮光,以及掩藏不住的紧张。
喜娘适时地端上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饽饽。这可不是普通的饺子,而是特意煮得半生不熟的,称为“子孙饽饽”。喜娘将碗递到新人面前,笑盈盈地问:“生不生啊?”
佩瑶看着碗里白胖的饽饽,不明就里,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果然里面还夹生。她下意识地如实回答:“生。”
“生就好!生就好!”喜娘和周围的嬷嬷们顿时笑逐颜开,连声道喜,“公主说‘生’!定能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佩瑶这才反应过来其中含义,瞬间羞得满脸通红,比身上的吉服还要艳丽几分,连忙低下头去。贡桑那木扎勒看着妻子娇羞的模样,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方才的紧张也消散不少。
仪式性的流程在众人的笑声和祝福声中告一段落。嬷嬷和喜娘说着最后的吉祥话,完成了“铺床”等细节,便恭敬地行礼,鱼贯退出了洞房,并细心地掩上了房门。
龙凤喜烛高燃,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红,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偌大的新房内,瞬间只剩下佩瑶与贡桑那木扎勒两人。空气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龙凤喜烛燃烧时烛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清晰可闻的心跳。
空气瞬间变得无比安静,佩瑶端坐在铺着大红百子被的喜床上,心跳如鼓。她能感觉到他走近的脚步声。盖头被轻轻挑起。
佩瑶下意识地抬起眼帘,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挡地看清她的额驸。他脱去了繁复的朝冠,只束着发辫,穿着红色的吉服袍,更显得肩宽背阔,英气逼人。木兰围场初遇时那份草原少年的爽朗犹在,但此刻在红烛映照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与柔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公主……” 贡桑那木扎勒的汉语依旧带着口音,但声音低沉清晰,“木兰一别,今日终得……奉旨迎娶。公主受惊了?” 他指的是方才繁琐的礼仪。
佩瑶的脸颊飞上红霞,比身上的吉服更艳。她轻轻摇头,声音低柔:“世子……不,额驸不必多礼。一切……尚好。”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道,“围场之事……多谢额驸相救。”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正式道谢。
贡桑那木扎勒笑了,笑容驱散了些许紧张,露出洁白的牙齿:“公主言重了。那是贡桑的本分。能……能娶到公主,是长生天和皇帝陛下的恩赐。” 他的目光真诚而热切,带着草原儿女毫不掩饰的直率。
他拿起桌上的金杯,倒了两杯温好的合卺酒(仪式后通常还有一对新人单独饮用的):“按我们蒙古的规矩,合卺酒要喝三杯。第一杯敬长生天,赐下良缘。” 他将一杯递给佩瑶。
佩瑶接过,与他轻轻碰杯。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他接着又倒上:“第二杯,敬赐婚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两人再次饮尽。第三杯倒满,贡桑那木扎勒深深看着佩瑶:“第三杯,敬我的妻子,和安和硕公主。愿我们……如草原上的并蒂莲,同沐风雨阳光、共度白首之约。”
“同沐风雨阳光、共度白首之约……” 佩瑶轻声重复着这朴素而美好的祝语,心中的忐忑不安似乎被这杯酒和眼前人坦荡的目光抚平了些许。她仰头饮下第三杯酒,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腾至四肢百骸,烛光下,她的眼眸也亮了起来。
红烛高照,映照着百子被上嬉戏的孩童,也映照着新人对视的眼眸。怀中的宝瓶已被安置,膝下的玉斧仿佛已将福气深植。在这融合了皇家威仪、满族古礼与蒙古深情的洞房之夜,和硕和安公主佩瑶与额驸贡桑那木扎勒,在龙凤呈祥的祝福中,揭开了人生崭新的篇章。窗外秋月无声,见证着这段始于惊险、定于旨意、始于礼仪,却将走向未知远方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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