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七年的初春,料峭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和硕和安公主佩瑶与额驸贡桑那木扎勒辞别了科尔沁的茫茫雪原与热情的公婆,踏上了归京之路。半年的草原生活,在佩瑶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皮肤被草原的风霜和阳光染上了一层健康的微红,眼神更加明亮开阔,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深宫闺秀的拘谨,多了几分草原赋予的爽利与从容。贡桑那木扎勒一路悉心照料,夫妻间的情谊在朝夕相处中日益深厚。
当宏伟的北京城垣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佩瑶的心情是复杂的。草原的自由令人眷恋,但京城,有她的公主府,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一个相对独立、可以自主呼吸的空间。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她未了的心愿。
内务府给佩瑶营造的和安公主府位于地安门外,规制宏敞,朱门高墙,气派非凡。府邸早已由内务府布置妥当,一应仆役、嬷嬷、太监也已配备齐全。踏入府门,绕过雕梁画栋的影壁,穿过庭院深深,正殿、寝殿、回廊、后罩楼、花园、书房……处处透着皇家威仪与精致。佩瑶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踏实感。这里,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翊坤宫,而是她自己的府邸。贡桑那木扎勒也颇感新奇,他学着适应这汉地的深宅大院,同时不忘在府中一角辟出小小的演武场,以慰草原情怀。
安顿下来后,佩瑶的首要之事便是按例入宫请安。她换上符合身份的和硕公主吉服,乘着符合和硕公主规制的朱轮车,由护卫簇拥着,驶入熟悉的宫门。车行在宫道上,望着两侧巍峨的红墙金瓦,佩瑶的心境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她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小公主,而是拥有独立府邸、有额驸、有自己一份力量的和硕和安公主。
她先至慈宁宫向太后钮祜禄氏请安。太后精神矍铄,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感慨道:“去了趟科尔沁,气色倒更好了,人也更精神了。看来额驸待你不错,哀家就放心了。在公主府要好好过日子,时常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话语间满是慈爱。佩瑶恭敬应答,奉上从科尔沁带回的珍贵皮草和奶食作为孝敬。
接着来到翊坤宫。那拉皇后端坐主位,气度越发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威严日盛。佩瑶依礼叩拜,皇后赐座,例行询问了在科尔沁的生活、额驸的状况以及公主府的安置情况。佩瑶一一作答,言语恭谨得体。皇后听罢,微微颔首:“嗯,看来科尔沁还算知礼。你在那边也未曾失了皇家体统,甚好。往后在京中,更要谨言慎行,为宗室女眷表率。” 话语间依旧是教导与掌控,但少了从前的刻薄,多了几分对“已嫁女”的例行公事般的叮嘱。佩瑶垂首应“是”,心中波澜不惊。
最后,她来到了养心殿。乾隆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佩瑶进来,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笑意:“佩瑶回来了?起来吧,赐座。在科尔沁可还习惯?额驸待你如何?”
“回皇阿玛,”佩瑶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科尔沁天高地阔,民风淳朴,儿臣虽有不惯之处,但公婆慈爱,额驸……待儿臣极好。儿臣一切都好,劳皇阿玛挂心了。”她简单讲述了草原见闻,着重表达了图什业图亲王夫妇对皇帝的敬意与感激。
乾隆听得频频点头,显然对科尔沁的态度和额驸的表现都很满意:“好,好。你过得好,朕心甚慰。公主府可还满意?若有短缺,尽管向内务府开口。”
“谢皇阿玛恩典,府中一应俱全,内务府办差极为用心。”佩瑶感激地回答。殿内气氛融洽。
就在这时,乾隆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朱笔,带着几分兴致对佩瑶说道:“对了,佩瑶。朕今春有个大举动。①”
佩瑶的心莫名一跳,抬眼看向皇帝。
乾隆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望向遥远的南方:“朕已下旨,定于二月启銮,南巡江浙,一来视察河工海塘,体察民情;二来祭祀禹陵孔庙,观风问俗;这三来嘛……”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佩瑶身上,带着一丝深意和些许感慨,“也看看那江南的风物,兑现朕当年对你……还有你母亲的承诺。”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佩瑶脑海中炸响。南巡!下江南!去扬州!
皇阿玛亲口说出的“兑现承诺”,而且,提到了她的母亲!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跃出喉咙!她努力克制着,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才勉强没有失态。
“皇……皇阿玛……”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是激动,是期盼,是深埋心底多年的渴望终于见到曙光时的巨大冲击,“您……您是说……女儿……女儿可以……”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眼中闪烁着璀璨如星辰的光芒,那是承乾宫冰冷岁月里从未有过的、充满生命力的光彩。
乾隆看着女儿瞬间被点亮的眼眸和难以自抑的激动,心中也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往事的追忆,有对承诺迟来的履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温言道:“朕既答应过你,自然不会食言。此次南巡,路途虽远,但銮驾仪仗周全,你身为公主,随驾同行,亦无不可。正好也让你额驸也见识见识我大清的锦绣江南。”
“谢皇阿玛,谢皇阿玛隆恩!” 佩瑶再也抑制不住,离座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那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中的滚烫。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这不是悲伤的泪,是夙愿得偿、希望重燃的狂喜之泪。扬州!母亲!那魂牵梦萦的江南水乡,那承载着她生命起点和最深切思念的地方,她终于有机会踏上了!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回去好生准备着。南巡事务繁忙,规矩也多,皇后自会安排人教导你随驾的礼仪规程。莫要失了皇家体统。”
“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当恪守礼法,绝不有负圣恩。”佩瑶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绽开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的笑容。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个在承乾宫冰冷土壤下顽强生长的“等待”幼苗,终于迎来了破土而出、沐浴阳光雨露的时刻。
走出养心殿,初春带着寒意的风吹在脸上,佩瑶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她的脚步从未如此轻快,心也从未如此飞扬。她抬头望向紫禁城高远的天空,那湛蓝的底色,仿佛已染上了江南水乡的潋滟波光。扬州,母亲,皇阿玛当年许诺的大船……她终于要来了!南巡,将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下一段旅程,不仅仅是一次巡幸,更是她寻根、圆梦、并为生母正名之路的真正起点。
乾隆十七年二月,春寒料峭未尽,紫禁城的金瓦上还残留着未化的薄雪。然而,一支规模空前浩大的队伍,已然在号角与仪仗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驶出京城,踏上了首次南巡江浙的万里征程。金顶黄帷的皇帝御舟——“安福舻”居于船队核心,其后是皇后、太后、皇子、宗室王公以及随行重臣、嫔妃、公主们的各色船只,再后是装载辎重、护卫兵丁的庞大船队。旌旗招展,帆樯如林,将古老的京杭大运河装点成一条流动的彩带。
和硕和安公主佩瑶与额驸贡桑那木扎勒,被安排在一艘宽敞华丽的官船之上。船分两层,雕梁画栋,陈设雅致。佩瑶站在船头,望着两岸缓缓移动的初春景象:光秃的杨柳枝桠已透出新绿,田野开始苏醒,偶尔可见农人在田垄间忙碌。运河的水,在北方初春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波光。风带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虽是微寒,却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与期待。贡桑站在她身侧,同样被这绵延千里的水上通衢所震撼,他习惯了草原的辽阔,运河的繁忙与人工的伟力,给他带来了全新的体验。
船队进入山东境内,运河水量渐浅,水流也变得滞缓,甚至出现逆流。龙舟虽大,依靠风帆和船工划桨已显吃力。这时,佩瑶第一次看到了运河上最震撼也最沉重的一幕——纤夫拉纤。
岸边的纤道上,出现了成百上千的纤夫。他们大多是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或穿着破烂的短褂,皮肤黝黑粗糙,肩上套着粗粝的纤绳。那粗大的绳索,一端深深勒进他们虬结的肩背肌肉里,另一端则连接着庞大的龙舟以及其他随行官船。他们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艰难地拖拽着沉重的船队逆水前行。
“嘿——嚯!嘿——嚯!”那号子声苍凉、雄浑,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纤绳深深嵌入皮肉,汗水混着泥土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每一步踏下,都在松软的纤道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佩瑶站在船舷边,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那些被绳索磨破渗血的肩膀,看到他们因过度用力而扭曲的面容,看到他们眼中那份近乎麻木的坚韧。
一股强烈的冲击感攫住了她。她在深宫养尊处优,在草原纵马驰骋,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底层百姓的辛劳与生命的沉重。这壮阔的皇家船队,这天子南巡的赫赫威仪,其下竟是无数普通百姓用血肉之躯在拉动!贡桑那木扎勒也看得眉头紧锁,草原上的勇士崇尚力量,但这种近乎自我摧残的苦力,让他感到震撼与不适。
“额驸……”佩瑶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们……太苦了。”
贡桑沉默地点点头,目光复杂:“在草原,马匹和风是我们的力量。这里……是人的骨头在拉船。”
船队缓慢地移动着,纤夫的身影在视野中逐渐变小,但那低沉有力的号子声,那佝偻前行的身影,却深深烙印在佩瑶的心中。这运河的繁华与帝国的荣耀,原来有着如此沉重而真实的底色。
①历史上乾隆第一次南巡在乾隆十六年。本书中后移到乾隆十七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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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履诺言随驾南巡,见拉纤感慨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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