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波澜壮阔渐渐沉淀为记忆中的锦绣画卷。回到京城公主府的和硕和安公主佩瑶与额驸贡桑那木扎勒,生活重归平稳的轨道。贡桑那木扎勒在理藩院挂了个闲职,平日多与在京蒙古王公往来,或是在府中演武场骑射习武。佩瑶则真正开始执掌公主府中馈,将皇后教导的理家之道付诸实践。府中事务井井有条,下人们各司其职,清莲、竹风等贴身侍女和小万子、小谢子等太监也磨合得越发默契。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贡桑的直率豪迈与佩瑶日渐沉淀的温婉从容相得益彰,府中时常能听到佩瑶被额驸的草原趣事逗得开怀的笑声。
这一日,佩瑶带着清莲、竹风并几名护卫,乘车前往京西名刹潭柘寺进香祈福。回程时,车驾行至铁狮子胡同附近。这条胡同素来是王公府邸聚集之地。车帘微动,竹风眼尖,指着前方一座规制宏大的府邸门口,低呼道:“公主您瞧,和亲王府……门口怎么挂着白幡?还有人在哭丧?”
佩瑶闻言,撩开车帘望去。果然,和亲王府(弘昼府邸)那朱漆大门前,赫然悬挂着素白的灯笼和招魂幡,府内隐隐传来阵阵哭声,府门口身着素服的家丁仆役垂手肃立,一片肃杀哀戚之气。进出的车马仆从也不少,似乎真有吊唁之人。
佩瑶心中一惊。五叔弘昼虽然行事荒唐不羁,但身体一向康健,前些日子还在宫里见过,谈笑风生,怎会突然……?但转念一想,这位五叔的“活出丧”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荒唐事,她虽久闻其名,却从未亲眼见过。好奇心起,她吩咐车夫:“靠边停下。清莲,拿我的名帖,去通传一声,就说和硕和安公主路过,见府上有白事,特来探看。”
清莲领命而去。不多时,王府侧门打开,一个穿着重孝、但脸上并无多少悲戚之色的年轻人快步迎了出来,正是和亲王弘昼的第四子永瑸。他见到佩瑶的车驾,连忙上前行礼:“永瑸见过四公主!劳公主玉趾亲临,实在惶恐!”
佩瑶下了车,虚扶一把:“永瑸堂弟不必多礼。我刚从潭柘寺回来,路过贵府,见……这是?”她目光扫向府内的白幡。
永瑸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又无奈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公主明鉴,这……这是我阿玛他老人家……又在‘演习’了。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佩瑶往里走。
穿过挂满白幔的仪门,来到正院。眼前的景象让佩瑶和她的侍女们目瞪口呆,啼笑皆非:
只见庭院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口巨大的、刷着黑漆的棺材!棺材盖并未合拢。而那位传闻中“已逝”的和亲王弘昼,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棺材里!他身着亲王吉服(而非寿衣),面前摆着一张矮几,矮几上堆满了各色珍馐美味——烧鹅、烧鸡、酱肘子、烤羊排、时鲜果子,还有一壶显然是好酒。弘昼左手拿着一个肥硕的鹅腿啃得满嘴流油,右手端着酒杯,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满面红光,哪有半分“死者”的样子?
棺材旁边,和亲王福晋乌扎库氏带着和亲王次子永璧、第六子永瑍、第七子永琨、幼子永璔以及两位侧福晋,还有一群丫鬟仆妇,正围坐一团,人人身着重孝,拿着手帕,呜呜咽咽地“哭”着。但那哭声干巴巴的,毫无悲意,甚至有人趁弘昼低头啃肉的间隙,偷偷交换个无奈的眼神。乌扎库氏看到佩瑶进来,连忙用帕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想起身招呼,又碍于“丧仪”,只能对佩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
“哈哈哈哈!”弘昼眼尖,一眼看到了佩瑶,非但不尴尬,反而大笑着招呼,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哟!这不是咱们新出炉的和硕和安公主嘛,稀客稀客。来来来,陪五叔喝一杯。尝尝这新得的金华火腿,味儿正!”他举着油乎乎的鹅腿朝佩瑶晃了晃。
佩瑶看着这荒诞绝伦又充满黑色幽默的一幕,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是哭笑不得。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对着棺材里的五叔福了福身,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侄女佩瑶,见过五叔。听闻五叔……呃,‘驾鹤西归’,侄女特来吊唁。只是……看五叔您这精神头,红光满面,胃口大开,倒像是在办寿宴,不像丧事啊?您这‘身后事’演练得,可真是……别开生面,周到至极!”最后几个字,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明显的调侃。
“哈哈哈哈!”弘昼被侄女这番半是恭敬半是揶揄的话逗得开怀大笑,拍着棺材板,震得旁边装哭的福晋差点跳起来,“好侄女!会说话,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五叔我这叫‘视死如归’,人没有不死的,没什么好避讳的,提前演练演练,免得到了真章儿手忙脚乱。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狡黠,“这不还能收点奠仪嘛!那些个平时抠门的家伙,看在我‘死’了的份上,总得大方一回不是?”他得意地眨眨眼。
佩瑶彻底被这位荒唐又率性的五叔打败了,只能摇头失笑。又陪着这位“活蹦乱跳的死者”说了几句闲话,婉拒了“陪棺畅饮”的邀请,佩瑶实在不忍再看福晋和堂兄弟们那强装悲戚的辛苦模样,便忍着笑意告辞出来。回府的马车上,她与清莲竹风说起方才所见,主仆几人又是好一阵忍俊不禁。这位五叔,当真是紫禁城乃至整个大清朝独一份的“妙人”。
回京后的日子平静流淌。佩瑶定期入宫给太后、皇帝、皇后请安,尽着孝道与礼数。这日,她又如常来到慈宁宫。
刚踏入正殿,便觉殿内气氛与往日略有不同。檀香依旧袅袅,太后依旧端坐榻上,但今日侍奉在太后身边的,除了熟悉的嬷嬷宫女,还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旗装,头上梳着乖巧的双丫髻,簪着两朵小小的白色绒花。身量未足,却已能看出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山涧的溪水,只是此刻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怯生生与挥之不去的哀伤。她安静地立在太后身侧,小手紧紧攥着太后的衣角,像一只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小鹿。
佩瑶依礼向太后请安:“孙女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好孩子,快起来。”太后慈祥地笑着,向她招手,“来,佩瑶,过来瞧瞧。这是你愉郡王叔家的晴儿丫头。可怜见的,父母都不在了,哀家瞧着心疼,就把她接进宫来,放在哀家身边养着。”
愉郡王?佩瑶立刻想起,这位远支宗室的郡王,两年前在征讨金川的惨烈战役中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据说不久后,其福晋也因悲痛过度,追随夫君而去。留下这唯一的女儿,孤苦伶仃。原来是她。
佩瑶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同情与怜惜。她缓步上前,在晴儿面前微微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脸上露出最温柔和煦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格外轻柔:“你就是晴儿?我是佩瑶,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姐姐。”她看着晴儿清澈眼眸中映出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那深藏的惊惶与无助,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初入紫禁城、茫然无措的自己。
晴儿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容貌美丽又笑容温暖的姐姐,怯生生地小声唤道:“晴儿……给和硕和安公主姐姐请安。” 她记得嬷嬷教导的规矩,虽然声音细细小小的,但礼数周全,像个小大人。
“好孩子,真懂事。”佩瑶轻轻握住晴儿微凉的小手,感觉到她轻微的瑟缩,便更轻柔了些,“以后在宫里,就把这里当自己家。皇祖母最是慈祥,你有什么需要,或者想找人说话,随时都可以来找姐姐,好不好?”她从腕上褪下一串温润细腻的沉香木手串,珠子不大,正适合小女孩的手腕,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香气。这是她在苏州时买的小玩意儿,此刻觉得送给晴儿正合适。“这个给你戴着玩,能安神的。”
晴儿看着那串散发着好闻香味的珠子,又看看佩瑶真诚温柔的眼睛,眼中怯意稍减,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细声说:“谢谢公主姐姐。”任由佩瑶将手串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太后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欣慰:“佩瑶有心了。晴儿初来,人地生疏,有你这个姐姐照拂开解,哀家也放心些。”她拉过晴儿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晴儿,以后多跟你佩瑶姐姐亲近。她是个好孩子。”
佩瑶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话,话题自然围绕着晴儿。太后怜惜晴儿年幼失怙,又赞赏其父愉郡王的忠烈,言语间对这个小女孩充满了怜爱与回护之意。晴儿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依偎在太后身边,偶尔抬头看看佩瑶,眼神中多了几分依赖和好奇。
离开慈宁宫时,佩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晴儿正乖巧地帮太后递着茶杯,侧影在慈宁宫庄重又略显空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又坚韧。那小小的身影,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哀伤,让佩瑶心中充满了柔软的情绪。
“清莲,”回府的马车上,佩瑶轻声吩咐,“回头把我妆奁里那套新得的、适合小姑娘玩的七巧板、九连环找出来,再挑几匹颜色鲜亮柔软的料子,下次入宫时带给晴儿。”
“是,公主。”清莲应道,“公主心善,晴格格有您照拂,是她的福气。”
佩瑶望向窗外。紫禁城的红墙依旧巍峨,但她的心境已与从前大不相同。那位名叫晴儿的小姑娘,如同初春枝头一朵带着露珠的小花,悄然地,成为了她在这深宫牵绊中,一份新的、柔软的牵挂。未来的日子,或许会因为这份新的联系,而多几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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