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的家宴华灯初上,宫墙之外,京城一处崭新的三进宅院里,却洋溢着另一种纯粹而热烈的欢喜。这里正是乾隆皇帝赏赐给小燕子的府邸——虽不算顶级豪奢,但亭台楼阁俱全,庭院宽敞,足够安顿大杂院的所有老老少少,对他们而言,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堂。
“成了!真的成了!紫薇真的当上公主啦!” 小燕子像一只真正的小燕子,在布置一新的正厅里兴奋地转着圈,声音清脆响亮,几乎要掀翻屋顶。她手里攥着一封刚从宫里辗转送出来的信——是金锁托相熟的小太监送出来的,简略告知了家宴顺利、紫薇已正式被皇上认作“皇六女”、录入玉牒的大好消息。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柳红拍着手,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眼睛都笑成了月牙,“这下紫薇可算是苦尽甘来,找到自己的根了!我们的小燕子也成了皇上的‘功臣’,得了这么大的宅子,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卖艺了!”
厅堂里,大杂院的老人孩子们也都围坐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老人们感慨着菩萨保佑,孩子们兴奋地在新铺的地毯上打滚,嚷嚷着:“小燕子姐姐,我们以后天天都能吃饱白面馍馍了吗?”
“能!管够!” 小燕子豪气地一拍胸脯,眉飞色舞,“皇上赏了我一千两雪花银!咱们买米买面买肉,把以前欠的肚子都补回来!以后啊,咱们就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里,我小燕子有肉吃,就绝不让大家喝粥!” 她的话引来一片欢呼。
柳青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把刚买回来的、崭新的长剑剑鞘。他脸上也带着笑,附和着妹妹和众人的喜悦:“是啊,紫薇姑娘……不,是六公主了……她终于得偿所愿,认了父亲,我们也替她高兴。” 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怅惘。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皇宫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他是真心为紫薇高兴,那个温婉坚韧、才华横溢的女子,值得拥有最好的归宿。但这份高兴里,也掺杂着一种清晰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公主……那是云端之上的人物。曾经在大杂院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屋檐下,他或许还能默默守护,心存一丝渺茫的希冀。可如今,她是金枝玉叶的皇六女,而他柳青,不过是一个略有武艺、带着一群老弱谋生的江湖草莽。云泥之别,判若霄壤。那份悄然萌芽、尚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他只能将这份心情深深埋藏,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融入满室的欢腾之中。
“哥,你怎么了?紫薇当上公主,你不高兴啊?” 柳红心思细腻,察觉到哥哥的异样,凑过来低声问道。
柳青猛地回过神,掩饰性地笑了笑,用力拍了拍剑鞘:“高兴!怎么不高兴。我是在想,咱们有了这宅子和银子,是不是该请个好师父,教孩子们正经学点本事?或者开个小小的武馆?” 他迅速转移了话题,将那份失落压在心底。
“这个主意好!” 小燕子耳朵尖,立刻蹦了过来,兴致勃勃地加入讨论,“柳青你的功夫那么好,开武馆肯定行。咱们还能收点学费,自食其力,不给皇上丢脸。” 她总是充满了干劲和新的想法。
看着小燕子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柳红关切的神情,柳青心中的阴霾稍稍散去。是啊,紫薇有她的路要走,而他们,也有了自己的新起点。守护好眼前这些需要他的人,脚踏实地地走下去,或许才是他柳青的宿命。他用力点了点头,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和坚定:“嗯,我们一起好好干!”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夜晚并未因家宴的结束而彻底平静。翊坤宫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凝滞的冷清。
皇后辉发那拉氏卸去了满头钗环珠翠,只着一身素净的便装,坐在暖炕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她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空茫地望着跳动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贴身大宫女翠环小心翼翼地走近,低声道:“娘娘,夜深了,该安置了。”
皇后没有动,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皇上……今晚歇在哪儿了?”
“回娘娘,皇上……去了永寿宫。” 翠环的声音更低了些。
皇后嘴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并未言语。令妃……那个温柔似水、总是能轻易抚平帝王心绪的女人。家宴上,她也是第一个向那位新归宗的“皇六女”示好的人吧?如此圆融,如此……恰到好处。
“那位……六公主呢?” 皇后又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娘娘,家宴后,四公主陪着六公主回慈宁宫了。听慈宁宫那边说,皇太后虽不在宫里,但留话要好好照应六公主,太后身边的崔嬷嬷也时常过去提点。”
“慈宁宫……” 皇后低喃了一句。
太后……她那位远在五台山礼佛的婆婆。她深知太后对血脉、对规矩的看重远甚于自己。若是太后在宫,今日之事,绝不会如此轻易过关。她想起紫薇那双清澈却带着倔强的眼睛,想起她问出那句“磐石是不是无转移?”时,乾隆那瞬间失态的反应……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有审视,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触动的悲凉?
就在这时,一个心腹太监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在兰心耳边低语了几句。兰心脸色微变,走到皇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娘娘,五台山那边……有消息了。”
皇后猛地抬眸,眼中精光一闪:“说。”
“是。快马加急送来的信儿。太后娘娘銮驾已从五台山启程,预计……下月初即可抵京。”
这个消息,比紫薇认亲更让皇后心头一震。她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太后要回来了。
那个在后宫中说一不二、对皇帝有着无可取代影响力的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要回来了。
皇后深吸一口气,将凉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中,让她纷乱的心绪强行冷静下来。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变得深邃而凝重。
紫薇的归宗,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平息。而太后的回銮,则如同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这位深谙权谋、极重礼法的皇太后,会如何看待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六女”?会如何看待她这个…
…接连丧子、在翊坤宫那次考验中似乎“心慈手软”了的皇后。
宫闱之中,新的波澜,已在暗夜中悄然酝酿。小燕子和柳青柳红在宫外的新生活刚刚铺开画卷,而紫薇和佩瑶在宫内的安稳日子,或许也将随着那自五台山而来的銮驾铃声,面临全新的、更大的考验。
山雨欲来风满楼。
晨光熹微,穿透雕花窗棂,在坤宁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皇后辉发那拉·静铮已端坐于妆台前,由宫女伺候着梳理晨妆。她神情端肃,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仿佛昨夜的思绪仍未完全散去。
“皇后额涅万福金安。” 清越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静。佩瑶身着素雅的天青色旗装,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依礼请安。她如今是已嫁公主,但仍每月两次进宫向嫡母和曾经的养母皇后问安,不让人挑出错来。
“起来吧。” 皇后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无波,目光落在佩瑶身上,带着惯常的审视,“今日气色瞧着倒好。”
“谢皇后额涅关怀。” 佩瑶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姿态恭谨。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后今日心情似乎比往日更沉郁几分。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小太监低声的催促。十二阿哥永璂垂着头,蔫蔫地走了进来。他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单薄,穿着皇子常服,脸上却没了少年应有的神采,眼圈还有些发红。
“儿臣……给额涅请安。” 永璂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行礼也有些无精打采。
皇后的眉头瞬间蹙紧,方才面对佩瑶时的那点平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严母的苛责:“永璂!瞧瞧你成什么样子!晨起问安,如此懈怠,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昨日的功课,我听闻又被你皇阿玛训斥了?”
永璂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声音细若蚊呐:“回额涅……是……是儿臣愚钝,背书背得慢,文章……文章也写得不如八哥、十一哥他们好……”
“愚钝?” 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你皇阿玛像你这般大时,早已通读经史。你的兄长们当中,不说永琪,就是永瑢、永璇哪个不是勤勉用功?身为中宫嫡子,你更该加倍努力,为诸皇子表率!整日里畏畏缩缩,毫无主见,遇难则退,成何体统!”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一下下抽在永璂心上。小少年本就因在养心殿受斥而惶惑委屈,此刻再遭母亲严词责备,更是心如刀绞,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那模样,真如霜打的茄子,可怜又无助。
佩瑶在一旁看得心头一紧。她深知这位十二弟秉性纯良老实,甚至有些怯懦,远不如其他皇子机敏伶俐。皇后望子成龙之心固然迫切,但这般疾言厉色,对一个本就信心不足的孩子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皇后看着永璂那副不成器的样子,心中更是烦闷,挥了挥手:“好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下去好好反省!今日的功课加倍!若再不用心,必不轻饶。”
“是……儿臣告退……” 永璂哽咽着,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
佩瑶见状,也适时告退:“皇后额涅息怒,儿臣也告退了。”
皇后疲惫地闭上眼,只微微颔首。
佩瑶退出坤宁宫,刚走到廊下,便见永璂正靠在一根朱漆大柱旁,用袖子狠狠擦着眼泪,小小的背影充满了委屈和迷茫。她心中不忍,轻轻走了过去。
“十二弟。” 佩瑶的声音温和。
永璂吓了一跳,慌忙转身,看到是佩瑶,才稍稍放松,但眼神依旧躲闪,带着羞愧:“四……四姐姐。”
佩瑶掏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给他:“擦擦吧。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也无需强忍。”
永璂犹豫了一下,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低声道:“四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很笨?怎么学都学不好……皇阿玛失望,皇后额涅生气……我……” 他说不下去,又哽咽起来。
佩瑶看着他清澈却充满挫败的眼睛,柔声道:“十二弟,每个人天资不同,开窍也有早晚。你只是还未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四姐姐知道你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这就很可贵了。功课上,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多读多背,不懂就问师傅,问哥哥们,甚至……也可以来问四姐姐。只要肯下苦功,日积月累,必有进益。皇阿玛和皇后额涅对你期望高,是看重你嫡子的身份,这份期望是压力,也可以是鞭策你的动力。别灰心,好吗?”
永璂听着佩瑶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不像皇额娘那样冰冷严厉,也不像其他兄弟或宫人那样或同情或轻视,而是带着真诚的鼓励和指引。他心里的委屈似乎被这暖意融化了一些,抬起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光:“真的……真的可以吗?四姐姐,我……我会努力的。”
“当然可以。” 佩瑶微笑着鼓励他,“去吧,先去用点早膳,然后打起精神去上书房。记住,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好。”
“嗯,谢谢四姐姐!” 永璂用力点点头,虽然眼睛还红着,但精神明显振作了一些,对着佩瑶行了个礼,才转身小跑着离开。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佩瑶轻轻叹了口气。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易,即便是这看似尊贵无匹的嫡出皇子。
夜幕低垂,烛影摇红。
翊坤宫内殿,卸去了一日繁复沉重的朝服首饰,皇后只着一身月白色的寝衣,坐在妆台前。昏黄的铜镜映照出她依然端庄却难掩岁月痕迹的面容。容嬷嬷站在她身后,正用一把温润的玉梳,极其小心地梳理着她那一头浓密如云的长发。
“主子的头发可真是奴婢见过最好的,” 容嬷嬷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又黑,又亮,又顺滑,缎子似的。当年选秀时,主子这一头青丝,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她细心地分开发丝,一缕缕地梳理通顺。
皇后静静地看着镜中,任由容嬷嬷侍弄。容嬷嬷的话勾起了她一丝遥远的回忆,那时的她,也曾有过鲜妍明媚的时光。然而,镜中的影像终究是当下的自己。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鬓角,在那片如墨的云鬓深处,几根刺眼的银丝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它们如此纤细,却如此醒目,顽固地宣告着青春的流逝。
皇后伸出一根保养得宜却已不再完全柔嫩的手指,轻轻捻起其中一根白发,指尖微微颤抖。她凝视着那根白发,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黯淡,方才因容嬷嬷夸赞而泛起的一丝涟漪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惆怅。
“好?” 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凉意,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容嬷嬷,你也学会哄本宫开心了。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将那根白发清晰地展示在镜前。
容嬷嬷手下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心疼,连忙道:“哎哟我的主子!这……这不过是几根灯下看花了眼的影子罢了!主子您风华正茂,哪里就有白发了?”
“呵,” 皇后苦笑着放下手,任由那根白发隐没在青丝之中,“风华正茂?容嬷嬷,你瞧瞧,新进宫的秀女,一个个鲜嫩得能掐出水来,年岁都能当本宫的女儿了。这紫禁城啊,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苍凉,“万岁爷对我的情意……这些年,也像这头发一样,不知不觉,就……淡了,凉了。”
“主子!” 容嬷嬷放下梳子,转到皇后面前,急切地劝慰道,“您可不能这么想!您是正宫皇后,那些个妃嫔,不过是万岁爷宠着玩的玩意儿,怎能与您相提并论?万岁爷心里,最敬重的还是您!再者说,”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老仆特有的忠诚和精明,“您还有十二阿哥呢!这可是您的嫡亲骨肉,万岁爷的嫡子。虽说阿哥现在功课上……差强人意,但年纪还小,有您悉心教导,日后必成大器。您更是太后娘娘最信任、最倚重的儿媳。有太后娘娘给您撑腰,有中宫皇后的名分在,您怕什么呢?那些个浮花浪蕊,终究是过眼云烟。”
容嬷嬷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她提到了儿子永璂,提到了太后钮祜禄氏的信任,提到了皇后不可动摇的地位。这些都是皇后最坚实的依仗。
皇后听着,眼神中的哀伤和自怜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属于皇后的坚硬和冷冽,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重新在眼底凝聚。她看着镜中那个卸去铅华、露出几缕华发却依然脊背挺直的女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是啊……本宫还有永璂,还有这中宫皇后的地位,还有……太后的信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梳妆台上那根刚刚被梳下的、带着几根落发的玉梳,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这头发……就是女人的命。只要它还在,本宫……就还是皇后。”
镜中,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照着深宫无尽的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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