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六年的春光,透过慈宁宫雕花窗棂,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殿内焚着淡淡的檀香,气氛庄重而私密。乾隆帝端坐主位,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居于上首,皇后辉发那拉氏则坐在皇帝下首一侧。今日商议的,是六公主紫薇的终身大事。
“皇额涅,皇后,”乾隆开门见山,“紫薇除服已毕,婚事当议。朕意御前侍卫福尔康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可堪良配。尔康乃协办大学士福伦长子,富察氏子弟,品性忠直,家风淳谨。”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皇帝:“富察氏?可是傅恒那一支?” 她语气带着探究。
“非也,”乾隆解释道,“福伦与傅恒同族,然非其嫡亲兄弟,乃是旁支。福伦官居协办大学士,勤谨有余,然功勋未著,亦无世袭爵位。其子尔康,现为御前侍卫,前程……尚在积累。”
皇后辉发那拉氏闻言,仪态端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皇额涅,皇上,臣妾以为此事需慎重考量。富察氏固为勋贵,然福伦一脉并非嫡系核心。且傅恒长子福隆安已尚五公主意宁,此乃天家莫大恩典。”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乾隆,带着规劝的意味,“若再将六公主指婚予富察氏旁支子弟……臣妾恐非议丛生。一则,两位公主同入一族,纵非同支,也是恩遇过隆,非平衡之道。易使富察氏骄矜,亦令其他勋贵寒心。二则,福伦父子虽忠勤,然门第、功勋、爵位,皆不足以匹配金枝玉叶之尊荣。公主下嫁,额驸之家当为功勋彪炳、爵位显赫的勋贵之家,方能彰显皇家体统,堵天下悠悠众口。福尔康仅一侍卫,如何能撑起公主府的门楣?此于紫薇,亦非良配。” 那拉皇后条理清晰,既点明了政治平衡的利害,也强调了皇家体面的不容僮越。
太后颔首,深以为然:“皇后所言极是。紫薇认祖归宗,其婚事更需堂堂正正,不容半点轻忽。福伦父子,忠心可嘉,然根基尚浅,福尔康亦无显赫军功爵位傍身。仅凭御前行走与富察旁支之身份,配公主,分量远远不足。” 她看向乾隆,语气坚决,“皇帝,此事关乎天家威仪与公主终身福祉,断不可草率轻忽。”
乾隆听着太后和皇后清晰透彻的分析,心中那点犹豫被彻底打消。他确实欣赏福尔康的忠诚和才干,但在皇家婚姻的天平上,个人的情感与才干,远不及家族的整体实力、政治影响力和能否为公主带来匹配的尊荣来得重要。
“额涅和皇后所言甚是,是朕思虑欠周了。”乾隆果断道,“福尔康,非紫薇良配。此事不必再议。” 他沉吟片刻,“那么,满洲勋贵之中,功勋彪炳、门第煊赫、子弟出众且未有公主下嫁者……内大臣、工部尚书阿桂之子,当为首选。”
“阿桂?”太后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可是现任军机大臣,平定准部、回部时立下大功的阿桂?”
“正是!”乾隆肯定道,“阿桂乃朕股肱之臣,智勇双全,治军理政皆有大才,前程不可限量。其家族章佳氏,亦是满洲著姓。其长子阿迪斯,朕记得年纪与紫薇相仿,自幼随父历练,弓马娴熟,品性端方。阿桂常年在外,阿迪斯在京中当差,亦算知根知底。” 乾隆心中盘算,阿桂正值壮年,功勋卓著,未来必定位列宰辅、封公晋爵。其子阿迪斯作为长子,承袭家业、延续荣光乃理所当然。将紫薇指婚给阿迪斯,既能彰显皇家对阿桂这等功臣的莫大恩宠,又能为紫薇寻得一个根基深厚、前景光明的归宿,实为两全其美。
皇后辉发那拉氏也适时表态,语气温婉中带着支持:“太后,皇上。阿桂将军忠勇为国,战功赫赫,乃社稷栋梁。其家教严明,门风清正,阿迪斯公子亦闻其名。若能结此良缘,一则门当户对,配得上紫薇公主之尊贵;二则彰显皇家对功臣勋旧的优渥恩典;三则阿迪斯前程远大,亦能保公主终身荣华安稳。臣妾以为,此乃上上之选。” 她作为皇后,既肯定了人选,又点明了联姻的政治意义和实际好处。
太后捻着佛珠,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皇帝这个思量极好。阿桂乃国之干城,其子承父志,堪为额驸之选。门第、功勋、年龄、前程,无一不妥。皇后所言亦在理。如此,方能配得上紫薇的身份,也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她看向乾隆,“皇帝可命人详查阿迪斯品性言行,若无大碍,此事便可定下。”
“太后放心,”乾隆应道,“朕会着宗人府、内务府详查阿迪斯在京中行止品性。皇后亦可召章佳氏福晋入宫叙话,察其家风。务求万全。”
“臣妾遵旨。”那拉皇后温声应下,心中已在盘算如何得体地召见阿桂夫人。
紫薇的婚事方向,在慈宁宫这场最高决策中尘埃落定。
乾隆二十六年的暮春,空气中弥漫着新叶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佩瑶在府中静坐几日,心头总有些难以言喻的烦闷,并非为具体何事,更像是对人生际遇的一种朦胧怅惘。她想起京城香火鼎盛的法源寺,便起了去上香祈福、求个心安的念头。
这日清晨,佩瑶轻车简从,只带了精奇嬷嬷孙嬷嬷、贴身宫女春桃、秋菊以及小太监张得喜,来到了庄严肃穆的法源寺。香烟缭绕,梵音悠扬,古木参天,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佩瑶虔诚地在各殿礼拜,最后来到观音殿,在佛前默默祝祷片刻后,郑重地摇动了签筒。
“啪嗒”一声,一支竹签应声落地。小太监张得喜连忙拾起,恭敬地递给旁边侍立的老住持。
老住持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如古井。他接过签,看了一眼签号,又抬眼深深看了佩瑶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阿弥陀佛。檀越此签,乃是中上签。签文曰:‘镜花水月本非空,照影分明在波中。莫向源头寻真假,当观其影悟西东。’”
佩瑶凝神细听,秀眉微蹙。这签文辞藻优美,却字字玄机,如同雾里看花,难以捉摸。“镜花水月”?“照影分明”?“源头真假”?“悟西东”?她恭敬地向住持合十一礼:“敢问大师,此签何解?弟子愚钝,还请大师明示。”
老住持双手合十还礼,目光依旧深邃,语气愈发空灵:“敢问檀越,世间万象,何者为真?何者为幻?譬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看似虚无缥缈,然其形其影,分明可见,岂能谓之‘空’?执着于源头真假,不若静观水中倒影,自得其所向。”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落在佩瑶身上,又似乎穿透了她,望向更悠远的时空,“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心之所向,即路之所成。檀越慧根深种,当知执着于形迹,不如观照本心。莫问西东,且行且悟。”
这番话说得更是云山雾罩。佩瑶听得一头雾水,只觉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却如同天书。她心中疑惑更甚,追问道:“大师,弟子愚昧。这‘观照本心’、‘莫问西东’……究竟是何意?是吉是凶?还望大师慈悲,为弟子详解一二。”
老住持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包容而淡然,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超脱:“阿弥陀佛。签已示现,禅机已露。详解?何须详解?真意如风过疏竹,雁渡寒潭,来去无痕,了然于心即可。檀越不必急躁,时候到了,自然明白。强求解释,反落言筌,徒增烦恼罢了。” 说完,便闭目垂首,不再言语,仿佛已入定境。
李嬷嬷见状,上前一步,低声劝道:“公主,大师既已指点,其中玄妙,恐非一时可解。不如先行回府,日后慢慢参悟?” 宫女春桃和秋菊也面露担忧,轻轻搀扶佩瑶。
佩瑶心中虽满是困惑和不甘,但见住持已不再理会,也只得作罢。她对着佛像和住持深深一拜,怀着满腹疑窦,离开了观音殿。签文和住持那玄之又玄的话语,像一团迷雾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佩瑶倚着车窗,望着外面熙攘的街市,却无心观赏。法源寺的签文和老住持的话,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镜花水月”?“莫问西东”?这到底是在暗示什么?是关乎她的身份?她的婚姻?还是未来?这种抓不住又放不下的感觉,让她有些郁郁寡欢。
小太监张得喜坐在车辕旁,最是机灵,早就察觉主子心情不佳。他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市井趣闻:
“主子,您猜怎么着?昨儿个奴才去前门大街采办,可瞧见一桩新鲜事儿。那会宾楼的小燕子姑娘,好家伙,一个人跟仨喝醉闹事的彪形大汉理论。您猜她怎么说?她叉着腰,指着人家鼻子:‘嘿!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姑奶奶这店,可是……呃,可是……’她卡壳了,想不起词儿,急得直跺脚,忽然灵光一闪,大喊一声:‘可是有菩萨保佑的地界儿!你们敢在这儿撒野,小心菩萨晚上托梦,让你们变癞蛤蟆!’那仨醉鬼被她这架势唬得一愣一愣的,再加上旁边客人哄堂大笑,臊得他们灰溜溜跑了。哈哈哈,主子您说,这小燕子姑娘是不是个活宝?”
佩瑶听着,想象着小燕子那副又急又憨的模样,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傻丫头,还是这么莽撞又机灵。”
张得喜见主子笑了,更来了精神,又接着讲:“还有还有!奴才听说,昨儿西城根儿底下,俩卖糖葫芦的老汉吵起来了,为争个好位置。吵着吵着,一个说:‘你那糖葫芦裹的糖稀,还没我家老婆子的裹脚布厚!’另一个回嘴:‘呸!你那山楂,酸得跟偷了王母娘娘的醋坛子似的!’结果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儿馋糖葫芦,趁他俩吵得凶,一人顺走一串就跑。俩老汉吵完了才发现,气得直跳脚,最后反倒互相埋怨对方吵丢了生意。您说可乐不可乐?”
佩瑶被张得喜惟妙惟肖的模仿和市井的烟火气逗得掩嘴轻笑,心中的阴霾暂时被驱散了不少。她看着张得喜眉飞色舞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你这猴儿,就属你嘴贫。不过……倒也有趣。” 她明白,这是张得喜在变着法儿哄她开心。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紫禁城内粽叶飘香,龙舟竞渡的喧嚣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宫中照例设了盛大的筵席,皇子皇女、宗室命妇齐聚一堂。佩瑶作为出嫁公主,自然也携额驸入宫赴宴。
筵席散后,佩瑶正欲辞别皇后和诸位妃嫔,出宫回府。刚走到神武门附近,一个养心殿的御前太监快步追了上来,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四公主请留步。万岁爷口谕:传和硕和安公主即刻至养心殿见驾。”
佩瑶心头莫名一跳。皇阿玛此时召见?是有什么要紧事?她不敢怠慢,立刻跟随太监前往养心殿。
养心殿西暖阁内,乾隆正批阅奏折。佩瑶进去后,恭敬行礼:“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嗯,起来吧。”乾隆放下朱笔,语气听起来颇为随意,“端阳节过得可好?你府里一切都好?额驸也好?朕的小外孙最近可壮实了?” 他问了些家常,显得很关心。
佩瑶一一谨慎作答,心中稍安。然而,乾隆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前些日子,你带紫薇去你府上散心……嗯,朕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叙叙话是好的。”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佩瑶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庞,接着道:“只是……除了你们姐妹俩,在府里,可还见了什么‘外人’啊?”
“外人”二字,如同惊雷在佩瑶耳边炸响!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头涌上。皇阿玛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皇阿玛,女儿有罪,女儿不该欺瞒皇阿玛,请皇阿玛责罚。” 她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心脏狂跳,等待着雷霆之怒降临。
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的震怒并未到来。乾隆的声音反而更温和了几分,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
“起来吧,地上凉。”乾隆抬了抬手,“朕知道,那个小燕子,虽然出身市井,大字不识几个,说话行事莽莽撞撞,但心地纯善,没什么坏心眼。紫薇与她患难相交,情同姐妹,这份情谊,割舍不易。”
佩瑶惊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乾隆看着她,继续道:“朕也派人了解过,那丫头出宫后,安分守己,经营着会宾楼,日子过得也算踏实。紫薇在宫里,规矩多,束缚也多,偶尔能与故友相见,排解些思念之情,也是人之常情。”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帝王的威严:“朕气的是你!佩瑶,你不该骗朕!你当时是怎么跟朕保证的?‘只是姐妹间说说体己话’,‘绝不接触外人’。朕信任你,才准了紫薇跟你出宫走动散心。你倒好,把朕的信任当成了什么?”
佩瑶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慌忙再次叩首:“皇阿玛息怒,儿臣知错。儿臣一时糊涂,只想着成全紫薇妹妹的思念之情,又恐皇阿玛不允……儿臣有罪,甘受皇阿玛任何责罚!”
乾隆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沉默了片刻。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责罚?朕念你初衷是好的,紫薇也安然无恙,此事……到此为止。但是,佩瑶,你给朕记住了——”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佩瑶,“不准再有下次 ,朕的粘竿处,不是摆设。这宫里宫外,朕想知道的事,没有能瞒得住的。”
他站起身,走到佩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深沉而郑重:“你是朕的女儿,也是大清的公主,遇事当思虑周全,光明磊落。对君父,要坦诚。有事说事,有理讲理,藏着掖着,耍小聪明,只会弄巧成拙,自取其咎!明白了吗?”
“儿臣……儿臣明白了,谢皇阿玛教诲。儿臣谨记于心,绝不敢再犯。”
佩瑶额头触地,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皇阿玛没有深究小燕子之事,已是天大的恩典,但那句“不准再有下次”和“粘竿处不是摆设”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锁,牢牢套在了她的心上。她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在皇权面前,任何一点侥幸的欺瞒,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嗯,明白就好。起来吧。出宫回府去。”乾隆挥了挥手。
佩瑶如蒙大赦,强撑着发软的膝盖站起身,恭敬地行礼告退。走出养心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这一次的召见,让她在法源寺签文带来的那点玄妙困惑,瞬间被帝王心术的冰冷现实冲刷得一干二净。在皇权之下,“坦诚”二字,重逾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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