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紫禁城仿佛浸染在喜庆的朱红与金黄之中。
先是六公主紫薇,在宗人府、内务府紧锣密鼓的筹备和钦天监选定的良辰吉日里,迎来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被正式赐予封号——和硕和慎公主,昭示着皇家对她知书达理、持重端方品性的认可。同时乾隆下旨:选内大臣工部尚书镶蓝旗汉军副都统阿桂之子阿迪斯为和硕额驸。
随后,便是隆重的初定典礼。赐王公大臣的筵宴在保和殿举行,乾隆按例出席。
成婚吉日当天,紫薇身着华美繁复的吉服,在命妇的引导下,于庄严肃穆的乐曲声中,依次向乾隆皇帝、崇庆皇太后、皇后辉发那拉氏行三跪九叩大礼。她的神情庄重而平静,眼底深处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许,也有一丝对深宫岁月的不舍。礼毕,在宫眷命妇的簇拥下,她登上象征公主尊荣的金顶轿。舆帘落下,隔绝了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也开启了她人生的新篇章。凤舆在仪仗的护卫下,缓缓驶出宫门,驶向她的额驸府邸,去完成大婚礼仪的最后环节。
仅仅月余之后,慈宁宫中那位温婉聪慧、自八岁失怙便由太后亲自抚育长大的愉郡王之女晴儿,也迎来了她的归宿。她被册封为和硕格格(郡主),指婚予深受乾隆信任的重臣、大学士阿里衮之子丰升额。晴儿的出嫁,虽非公主之礼,但因着太后的宠爱,场面亦十分隆重温馨。她含泪拜别如同亲祖母般的太后,又向帝后辞行,带着太后和帝后的丰厚赏赐与殷殷祝福,乘着郡主的翟舆,离开了她生活多年的慈宁宫。
这两场接连的喜事,让紫禁城的上空似乎都弥漫着甜香。作为已出嫁的公主,佩瑶与其他几位在京的公主、福晋一同入宫观礼。她站在观礼的人群中,看着紫薇在命妇簇拥下升舆离去,又看着晴儿依依不舍地拜别太后。
眼前的红妆十里,锣鼓喧天,凤冠霞帔,宾客盈门……这熟悉而热烈的场景,瞬间将佩瑶的思绪拉回了整整十年前——乾隆十六年(1751年)的那个春天。彼时,她也是这般盛装,在万众瞩目下,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和一丝少女的忐忑,嫁给了科尔沁的世子贡桑那木扎勒。那份混合着兴奋、激动、紧张与幸福的复杂心绪,仿佛还在胸腔中跳动。
如今,十年光阴荏苒。她看着与自己相处多年、情同姐妹的晴儿,看着那位同样历经波折才认祖归宗、如今觅得佳婿的紫薇妹妹,各自披上嫁衣,走向属于她们的幸福。佩瑶的心中充满了由衷的高兴和欣慰,如同看到精心培育的花朵终于绽放。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主角,而是站在了旁观者的位置。这份喜悦中,便自然而然地掺杂了几分过来人的感慨与时光流逝的淡淡怅惘。她不再是那个懵懂待嫁的少女,而是一位母亲,一位经历过草原风霜与宫廷沉浮的成熟公主。看着眼前的热闹,她更多了一份平静的祝福和洞悉世事的了然。
喜庆的余韵尚未散尽,乾隆二十七年的新春便在爆竹声中降临。正月刚过,紫禁城内便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忙碌与期待——皇帝即将开启他的第三次南巡。
对于佩瑶而言,这个消息让她格外振奋。上一次随驾南巡,还是乾隆十七年(1752年),她初嫁不久,怀着对江南水乡的无限好奇与向往。彼时的盛景,运河两岸的风物人情,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中。然而,乾隆二十二年的第二次南巡,她因婆母土谢图亲王福晋病重,不得不随额驸返回草原侍疾,遗憾错过。一晃,已是九年光阴。
此次南巡,规模空前浩大。乾隆帝奉皇太后钮祜禄氏同行,皇后辉发那拉氏自然随驾。皇子中,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等年岁稍长者皆在列。公主中,除佩瑶外,新婚不久的紫薇以及几位年幼但已懂事的公主也得以同行。后宫随行的妃嫔更是阵容强大:令贵妃魏氏、庆妃陆氏、颖妃巴林氏、忻嫔戴佳氏、慎嫔拜尔噶斯氏、以及和贵人和卓氏等人赫然在列。
这妃嫔名单中,慎嫔拜尔噶斯氏与容嫔和卓氏的出现,尤为引人注目。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乾隆帝赫赫武功的无声彰显。
慎嫔拜尔噶斯氏之父乃归顺清朝的准噶尔部贵族德穆齐拜尔噶斯·塞音察克。准噶尔汗国覆灭后,其父仰慕天威,主动归顺,并将女儿进献入宫。慎嫔那带有草原风情的深邃轮廓,仿佛诉说着漠西蒙古最终臣服于中央王朝的史诗。
和贵人和卓氏则出身回部贵族,其父为叶尔羌台吉和扎赉。在清军平定大小和卓叛乱、收复新疆后,和扎赉感念皇恩浩荡,主动将容貌绝丽、体有异香(或善制香料)的女儿献于乾隆。容嫔的进宫,象征着天山南路回部对清廷的彻底归附与臣服。
这两位来自西域的妃嫔,如同两颗镶嵌在皇家仪仗中的异域明珠,她们的随行,无声地昭告天下:那广袤的西域疆土——无论是漠西蒙古的故地还是回部聚居的天山南北,都已牢牢纳入大清版图,其部族首领心悦诚服,将最珍贵的女儿献给了天朝皇帝。她们的存在,是乾隆“十全武功”中最耀眼篇章的鲜活注脚。
吉日选定,皇室浩荡的南巡队伍终于启程。数千人的仪仗扈从,自紫禁城而出,旌旗蔽日,车马辚辚,在京城百姓的围观与跪拜中,缓缓向东南而行。佩瑶坐在舒适宽敞的公主舆驾中,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后退,心中充满了对久违江南的期待。
队伍行至通州——京杭大运河的北方起点。这里是水陆转换的枢纽。巨大的龙舟早已在宽阔的河面上等候多时,船身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帝后、太后、皇子公主、妃嫔宫眷依次下车登船。岸上,是跪送的地方官员和黑压压的百姓;河上,是连绵不绝、戒备森严的御舟船队。
佩瑶踏上龙舟,感受着脚下平稳而熟悉的晃动。九年前初登此船时的兴奋与新奇,如今已被一种沉静的怀念所取代。她凭栏远眺,通州的码头渐渐远去,运河两岸的杨柳吐露新芽,田野泛起点点青绿。巨大的龙舟在无数护卫船只的簇拥下,缓缓开动,犁开平静的水面,向着南方,向着那片魂牵梦萦的锦绣之地,扬帆起航。
悠长的号角声在运河上空回荡,与船桨破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乾隆二十七年南巡的序曲。佩瑶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望着前方蜿蜒无尽的河道,心潮也随之起伏。九年了,江南,别来无恙?这一次的旅程,又会留下怎样新的记忆?
金漆龙船浩荡沿运河南下,过德州,抵临清。和硕和安公主佩瑶与额驸合丹巴图尔世子贡桑那木扎勒居于专属的座船之上,紧随着帝后龙舟。船队渐入山东境,佩瑶凭栏远眺,运河两岸杨柳新绿,本该春意盎然,却隐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着船队。她敏锐地察觉到,自进入山东地界,核心龙舟上皇阿玛的身影便显得格外沉郁孤峭。
那首《四过济南城不入》的诗句,此刻正压在御案之上:
四过济南不入城,
恐防一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剧,
十七年过恨未平。①
这夜船泊临清闸,月色清冷。佩瑶与额驸在舱内闲话片刻,额驸自去安歇。她独坐窗前,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御舟上层舱室。虽隔了数丈水面,也能感受到那舱内透出的沉重与寂寥。不多时,御前大太监李玉的身影出现在舱外廊下,似乎在低声吩咐着什么。佩瑶心中了然,皇阿玛定是又忆起了孝贤皇后。十多年前的乾隆十三年,皇后崩逝于德州归途,济南便成了皇阿玛心头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四过其城而不入。
她不由得望向后方紫薇与额驸阿迪斯的座船。灯火阑珊处,那船影静静泊着。佩瑶能想象出紫薇此刻的心情——这“四过不入”于皇阿玛是悼念亡妻的痛,于紫薇,却是生母夏雨荷在济南苦等一生、至死无名无分的锥心之殇。皇阿玛回避济南的举动,无意中彻底断绝了夏雨荷最后一丝被记起、被接回的渺茫希望。佩瑶无声地叹了口气。同为“沧海遗珠”,她比紫薇幸运太多。生母谢凝玉虽早逝,但在她入宫后不久,皇阿玛便追封其为贵人,给了名分,也让她在玉牒上有了堂堂正正的位置。这份幸运让她对紫薇的痛楚更能共情,却也深知其中无可逾越的尊卑之别——孝贤皇后是皇阿玛心头永远的明月,而她们的母亲,不过是帝王人生中或长或短的一段情缘。
同在船队中的紫薇,很快也听闻了自己皇阿玛“四过济南而不入”并赋诗感怀孝贤皇后之事,她站在自己的船舱床边,望着运河两岸掠过的景色,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伤。
“恐防一入百悲生”……“十七年过恨未平”……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她本就酸涩的心湖上,激起苦涩的涟漪。十七年。皇阿玛对孝贤皇后刻骨铭心的思念与痛悔,如同无形的壁垒,将济南城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可这座被帝王刻意回避的城市,却是她娘亲夏雨荷用尽一生去苦苦等待的地方。
紫薇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大明湖畔的夏家别院,浮现出娘亲倚门远望的孤寂身影,年复一年,青丝熬成白发,直到油尽灯枯,至死都盼着那个负心人能想起她,能给她一个名分,能接她回家……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仿佛都能听到娘亲临终前那一声悠长的、充满不甘与绝望的叹息。
“也许…也许就因为皇阿玛每一次南巡都因怕触景伤情而避过济南,才让娘亲彻底被遗忘在角落,连一丝被记起、被接回宫的机会都没有了……”紫薇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她的母亲夏雨荷,不正是苦苦守候在济南大明湖畔,期盼着皇帝有朝一日能重临济南,想起那个烟雨朦胧的约定吗?也许,正是因为皇阿玛这刻骨铭心的伤痛,让他一次次刻意回避济南,彻底遗忘了那个曾让他心动的江南女子。娘亲那望穿秋水的等待,那耗尽一生的痴情,最终只换来一场空……倘若皇阿玛能再入济南城,或许,或许娘亲的命运会不同?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开,酸涩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她慌忙低头,用素帕死死按住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可是下一秒,更深的悲哀和无力感将她淹没。她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呢?孝贤皇后是皇阿玛明媒正娶的元后,相伴多年的结发妻子,是举国敬仰的贤后。是史书工笔记载的贤德国母,她的崩逝令举国同悲,她的早逝,是皇阿玛心中永远的痛。而自己的娘亲……不过是皇阿玛南巡途中一段无疾而终的露水情缘,一个连名分都未曾得到的民间女子。在皇阿玛心中,娘亲的分量,如何能与孝贤皇后相提并论?这深宫之中,嫡庶尊卑犹如天堑。皇阿玛对嫡母十多年不灭的深情是美德,是佳话;而她生母苦守一生、无名无分的等待,却只能是一场令人唏嘘、甚至被刻意遗忘的笑话。
这份无处言说的委屈与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她不能向额驸阿迪斯倾诉这份源自生母的、难以启齿的痛楚;更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对孝贤皇后一丝一毫的不敬。所有的酸涩,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为娘亲感到的不公与心疼,都只能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哽咽,死死地堵在胸口,独自吞咽。窗外,运河的水无声流淌,倒映着清冷的月光,也倒映着她无人可诉的孤影。
①:乾隆的这首诗写于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途中。这里提前到了第三次南巡(乾隆二十七年)时。有一些bug。因为此时距离孝贤皇后去世只过了十四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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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吉礼成紫薇出降,九载后再赴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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