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与皇后辉发那拉氏之间,本就因性情、处事方式不同而存在的裂痕,经此“东珠疑案”的催化,瞬间扩大为难以弥合的巨大鸿沟。乾隆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皇后则因被诬陷、被申饬、被冷落而满腔屈辱与怨愤。两人同处行宫,却形同陌路。
又过了几天,在一次本就不甚愉快的晚膳上,为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帝后间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乾隆指责皇后“御下无方,惹是生非”,皇后则悲愤反击,直言有人“构陷中宫,居心叵测”,甚至含沙射影地质问乾隆是否因“新人笑”而忘了“旧人”的体面与委屈。言辞激烈处,皇后甚至失手摔碎了一个茶盏。
“放肆!” 乾隆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留下皇后在满地狼藉中,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眼中是屈辱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
自那夜起,帝后彻底陷入冷战。行宫内人人噤若寒蝉,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原本因扬州风物而带来的些许轻松,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与压抑。乾隆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脸色阴沉得可怕。皇后则终日闭门不出,连太后派人询问也只称病不见。
佩瑶在自己的院落中,听着宫女们小心翼翼传递来的只言片语,望着远处皇后宫苑紧闭的宫门,心中充满了忧虑。她虽不喜皇后继母的严苛,但也隐隐觉得此事蹊跷,皇后未必是主使。然而,这深宫之中,真相往往是最难求的。皇阿玛与继母之间那道日益加深的裂痕,如同扬州春日里一场不期而至的寒潮,冻结了所有的温情,也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或许已在酝酿之中。
御舟浩荡,驶入浙江境内。
在海宁,乾隆率领随行皇子、官员亲临海塘视察。面对浩瀚东海与巍峨石塘,帝王指点江山,细问工程钱粮、潮汐规律,那份心系黎民、守护疆土的凝重,暂时压下了行宫内的阴霾。佩瑶站在人群中,望着熟悉的石塘工程,心境已不复乾隆十七年初次随驾南巡时的新奇激动,更多了几分为ren妻、为人母的沉稳。而意宁与紫薇则是第一次见识这人力与自然角力的宏伟工程,望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潮水在坚固石塘前轰然破碎、化作白沫退去的景象,两人眼中满是震撼与敬畏。
抵达杭州,只见西湖潋滟,山色空濛。
驻跸西湖行宫后,乾隆自然不会错过钱塘江大潮这一天下奇观。择一吉日,帝后(虽关系冰冷,但表面礼仪仍需维持)、皇子公主、随行大臣等,浩浩荡荡登上专为观潮搭建的高台。
“来了!潮来了!” 随着远处江天相接处传来隐隐雷鸣般的闷响,一条银线横贯江面,初时如素练横江,渐次逼近,则化作万马奔腾、玉城雪岭,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惊涛拍岸,声震如雷,激起漫天水雾,阳光下幻化出道道虹霓。意宁看得小脸通红,紧紧抓住身旁嬷嬷的手,又怕又兴奋地低呼:“天哪!这…这比戏文里说的还要吓人!还要壮观!” 紫薇也被这大自然的磅礴伟力所慑服,暂时忘却了心头的郁结,望着那奔腾的潮水,眼中异彩连连,喃喃道:“难怪古人说‘壮观天下无’啊。” 佩瑶则含笑看着妹妹们,心中感慨,这天地造化之奇,无论看多少次,依然能令人心潮澎湃。
杭州的第三天,恰是风和日丽。
按照满人习俗,晚饭(即一天中的正餐,通常在下午一两点左右)时,佩瑶与额驸贡桑那木扎勒在行宫分派给他们的精致小院内用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杭帮小菜和御厨特制的奶饽饽。佩瑶刚夹起一块醋鱼,那酸甜的气味甫一入鼻,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强忍着放下筷子,以帕掩口,一阵剧烈的干呕袭来。
“公主。” 额驸贡桑那木扎勒立刻放下碗筷,满脸担忧地扶住妻子,“怎么了?可是这鱼不新鲜?还是路上累着了?” 他一边轻拍佩瑶的背,一边急声唤道:“快,快去请随行的太医来!”
太医匆匆而至,隔着丝帕仔细诊脉。只见太医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舒展,脸上露出恭谨而喜悦的笑容,起身向额驸和佩瑶拱手道:“恭喜世子,恭喜公主。公主这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正是喜脉!依脉象看,当是月余有余了。”
“当真?” 贡桑那木扎勒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这位素来沉稳的蒙古世子竟激动得一把抓住太医的手,连声确认,得到肯定答复后,更是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开怀,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他转身紧紧握住佩瑶的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疼惜:“瑶儿,太好了!咱们斋桑多尔济要有弟弟妹妹了。” 他口中的斋桑多尔济,正是佩瑶去年所生的长子,如今刚满周岁不久。
佩瑶初时的难受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淡,苍白的脸上也浮起红晕和温柔的笑意。她轻轻抚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心中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期待与感激。
和硕和安公主再度有孕的喜讯,如同春风般迅速传遍了行宫。
太后闻讯,第一个派人送来赏赐:一柄寓意“吉祥如意”的羊脂白玉如意,一套赤金打造、镶嵌红宝石的长命锁项圈,并慈谕:“好生将养,平安生产,再添祥瑞。”
乾隆得知爱女有喜,龙颜大悦,连日因帝后不和而阴郁的心情也明朗了几分。赏赐紧随而至:两支百年老山参,十匹上用的江宁织造云锦,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玉镯,并口谕:“安心静养,勿忧勿虑,切莫劳累。”
皇后辉发那拉氏虽仍在禁足思过期间,但礼数不可废。她亦派人送来贺礼:四匹颜色鲜亮的苏杭绸缎,两匣滋补的阿胶。礼物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也透着几分例行公事的疏离。
前来道贺的妃嫔、皇子、公主络绎不绝。意宁拉着佩瑶的手,好奇又羡慕地看着她的小腹,叽叽喳喳地问着各种孩子的问题。紫薇也真心为姐姐高兴,送上祝福时,眼中带着真诚的笑意,或许这新生命的喜悦,也能稍稍慰藉她内心的苦涩。
待众人散去,小院内恢复了宁静。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温暖而祥和。佩瑶依偎在额驸怀中,感受着他坚实胸膛传来的暖意和有力的心跳。
“希望这一胎,是个贴心的小棉袄,一个妹妹。” 佩瑶轻声说着,眼中满是憧憬,“斋桑多尔济性子活泼,有个妹妹让他护着、宠着,多好。”
贡桑那木扎勒低头,在妻子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醇厚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满足:“都好。无论是像你一样聪慧美丽的格格,还是像斋桑多尔济一样健壮勇敢的小阿哥,都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科尔沁右翼中旗的珍宝。只要你和孩子都平安喜乐,便是最好。” 他宽厚的手掌覆上佩瑶的手,一起轻轻贴在那孕育着新生命的小腹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咱们的儿子斋桑多尔济,不会孤单了。”
窗外的西湖,波光粼粼,倒映着绚烂的晚霞。行宫内的风波似乎暂时远离了这个小院,只剩下对新生命最纯粹的期待与幸福,在温暖的暮色中静静流淌。
乾隆二十七年的春天,在御舟北返的桨声帆影中,渐渐走向尾声。
浩浩荡荡的南巡船队,终于驶回了通州码头。金漆龙船靠岸,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迎接圣驾回銮的仪仗铺陈开去,极尽皇家威仪。然而,这表面的盛大之下,各人心中滋味却大不相同。
乾隆脸上带着惯常的帝王威仪,目光扫过熟悉的京城轮廓。此行虽惩治了贪官,却也经历了帝后失和、东珠疑案,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对朝局的思量。
皇后辉发那拉氏面色端凝,礼仪一丝不苟,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冰原。那场未解的疑案和随之而来的冷落,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
紫薇望着熟悉的宫阙,心中那份为生母求名分而不得的失落,并未因旅途结束而消散,反而在熟悉的宫墙下显得愈发沉重。
意宁则带着少女特有的无忧,回味着江南的奇景与美食,小脸上满是兴奋。
佩瑶轻抚着小腹,感受着新生命的萌动,心中是安宁与期待。额驸贡桑那木扎勒守护在侧,眼中是对妻儿的无限珍视。对他们而言,此行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
回京后,诸事繁杂,宫廷内外迅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帝后的冷战在深宫中持续,如同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待府中稍作安顿,佩瑶心中记挂着腹中胎儿,便起了去香山碧云寺进香祈福的念头。她选了个好天,便轻车简从,只带了几个心腹的宫女、嬷嬷、太监,乘着青呢小轿,一路往西郊香山而去。
碧云寺依山而建,古木参天,梵呗悠扬,远离了京城的喧嚣,自有一番清幽庄严。佩瑶在嬷嬷搀扶下,虔诚地在大雄宝殿焚香礼拜,默默祈祷腹中孩儿平安康健,生产顺利,阖家安乐。随后,她移步至偏殿的观音阁,那里有求签问卜之处。
净手,摇签。竹签在签筒中哗啦作响,最终跳出一支。佩瑶拾起一看,签文上书:
“浮云蔽日终须散,静水深流自安然。莫道前路多迷雾,守得云开见月明。”
——中中签。
一旁的知客僧恭敬地接过签条,引佩瑶去见寺中住持慧明禅师。禅师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澄澈通透。他看过签文,双手合十,对佩瑶道:“阿弥陀佛。檀越此签,中中平和,暗藏转机。”
佩瑶心中微动,想起去年在法源寺求得的那个中上签及住持晦涩难解的话语。她忍不住问道:“禅师慈悲。信女愚钝,尚有一惑。去岁于法源寺,曾求得一签,签云:‘镜花水月本非空,照影分明在波中。莫向源头寻真假,当观其影悟西东。’彼时住持开示,言‘执着于形迹,不如观照本心。莫问西东,且行且悟。’信女至今参详不透,恳请禅师再为开示。”
慧明禅师闻言,目光在佩瑶脸上停留片刻,仿佛洞悉了她心中的迷茫与寻求。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古井无波,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阿弥陀佛。法源寺师兄所言,字字珠玑,已道破玄机。镜花水月,浮云迷雾,皆外相耳。檀越两次求签,两次问解,心念执着处,岂非仍在‘形迹’二字?”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如潺潺流水:“镜中花,水中月,虽非实体,其影昭昭,分明可见,故曰‘本非空’。浮云蔽日,终有散时;深流静水,自有其力。法源师兄劝檀越‘莫向源头寻真假’,老衲亦言‘莫道前路多迷雾’。此中真意,皆在劝檀越放下对‘究竟’、‘始终’的执着追问。”
禅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望向远山:“世间万象,缘起缘灭,如露如电。执着于追问‘为何花开’、‘云从何来’,不若静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心若明镜,照见当下分明,自能于纷扰中见安然,于迷雾中辨方向。执着于求解过去签文,岂非又生新障?”
他合十再礼:“檀越慧根深厚,福泽绵长。既得麟儿,又怀新孕,此乃大善缘。当知‘守得云开见月明’,非是教人枯等,乃是教人于浮云蔽日时,持心如水,静待天光。莫问西东,且行且悟,便是自在法门。阿弥陀佛。”
慧明禅师的话语,如同清风拂过心湖,留下涟漪,却依旧未能让佩瑶完全拨开那层玄妙的迷雾。她似懂非懂,但禅师那份超然物外的平和与点到即止的智慧,让她躁动的心绪莫名地沉淀了几分。她恭敬地谢过禅师,奉上香油,带着一丝未解的困惑和奇异的安宁,离开了碧云寺。
回到府邸,夕阳的余晖洒满庭院。额驸贡桑那木扎勒早已在门前等候,见她归来,忙上前小心搀扶,关切询问祈福经过。
佩瑶将签文和两位住持的话,特别是自己始终不解的困惑,细细说与额驸听。她轻叹道:“两位高僧的话,听着似乎明白了些,可细想起来,又像隔着一层纱,总也抓不住那最核心的关窍。”
贡桑那木扎勒听完,朗声笑了起来,草原汉子的豁达之气顿显。他揽住妻子的肩,带着她缓步走向开满海棠花的庭院深处:
“我的夫人啊,你们中原的高僧大德,说话总爱绕弯子,像草原上捉迷藏的云雀。” 他语气轻松,带着宠溺,“依我看,那镜花水月也好,浮云迷雾也罢,何必非要去想破头弄个一清二楚?长生天的道理,有时候就像这草原的风,你感觉它在,它就在;你非要抓住它问个形状、问个来处,反倒把自己困住了。”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妻子,眼神温柔而坚定:“你看,我们斋桑多尔济,是不是真真切切、活泼可爱地在你怀里?你腹中这新来的小家伙,是不是也一天天在长大?这便是最实在的‘分明可见’。管它什么镜花水月,什么浮云遮眼,咱们的孩子是真的,咱们的日子是真的,这就够了。”
“至于那‘莫问西东’、‘且行且悟’…” 额驸眼中闪烁着草原儿女特有的智慧光芒,“这不就是告诉我们,别总想着还没发生的烦恼,也别总琢磨过去解不开的结?就像我们骑马赶路,认准了方向,就放开缰绳跑起来。路上遇到沟坎,跨过去便是;遇到岔路,凭心选一条继续走。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你呀,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好好养着咱们的小宝贝,看着斋桑多尔济一天天长大。其他的,管它西还是东,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额驸这带着草原风味的、直白却充满生活智慧的开导,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佩瑶心中最后那点纠结的云雾。是啊,何必执着于参透那玄妙的禅机?眼前的幸福如此真实——丈夫的疼爱,儿子的欢笑,腹中孕育的希望,这才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分明可见”。
她释然地笑了,将头轻轻靠在额驸坚实的肩膀上,望着庭院里嬉戏的斋桑多尔济,感受着腹中微小的胎动,心中一片宁静安然。管它镜花水月,管它浮云西东,且行,且珍惜眼前这触手可及的温暖与圆满便好。
晚风拂过,带来海棠的淡淡馨香。未来的路或许仍有迷雾,但此刻的安宁与笃定,已足以照亮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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