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宫墙,隔绝了江南的烟雨,也凝固了帝后之间那道冰冷的裂痕。
南巡归来的喧嚣尘埃落定,深宫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井然有序。然而,翊坤宫宫内的空气,却比离宫前更加凝滞压抑。皇后辉发那拉氏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端庄却难掩憔悴与失意的脸庞。殿内侍立的宫女们屏息垂手,大气不敢出。
容嬷嬷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小心翼翼地奉上:“娘娘,您多少用些吧,身子要紧。”
皇后并未接茶,目光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鬓角一丝新添的华发,半晌,才幽幽叹出一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心灰意冷:“嬷嬷…你说,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容嬷嬷心头一紧,连忙放下茶盏,跪在皇后脚边,急切地低声道:“娘娘,您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啊。您是堂堂大清国的皇后娘娘,是后宫的主子娘娘啊!”
“皇后?” 皇后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锥心,“一个被皇上厌弃、疑心、冷落的皇后?一个连自己宫中侍卫手脚不干净都要被牵连申饬的皇后?一个…形同虚设的皇后?” 她想起行宫晚膳上那刺耳的碎裂声和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娘娘,您还有十二阿哥啊!” 容嬷嬷抓住这唯一的稻草,声音带着哭腔,用力叩头,“阿哥还小,他是您的指望,是皇上的嫡子啊,为了永璂阿哥的前程,您也得打起精神来!您若有个…有个闪失,让阿哥在这深宫里依靠谁去?娘娘,您千万要撑住啊!”
“永璂…” 皇后失神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她作为母亲的本能。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绝望的灰败被一丝强撑的坚韧所取代,尽管那坚韧下是摇摇欲坠的脆弱。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仿佛在汲取力量:“是…为了永璂…本宫…本宫知道了。” 声音依旧疲惫,却不再是无根的飘萍。
然而,来自养心殿的一道旨意,如同在皇后强撑的心防上又狠狠凿开一道裂痕。
五月初,一道明黄的谕旨晓谕六宫:晋封和贵人和卓氏为容嫔。
皇后接到消息时,正在用一盏毫无滋味的燕窝。瓷勺“当啷”一声落在碗沿。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南巡途中,东珠案发时,皇上明明对和贵人(如今是容嫔了)的告密流露出不悦,甚至责其“妄听妄传非淑德”。可如今回宫才多久?不仅未予惩戒,反而晋了位份。
“这算什么?” 皇后心中一片冰凉,思绪混乱如麻,“是觉得她告密告对了?还是…还是觉得她年轻貌美,回疆风情新鲜,即便行事有差,也值得恩宠?”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那个念头太过可怕——皇上或许从未真正信任过她?或许…心底深处早已偏向了那个异域美人。
容嫔的晋升,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这个“御下不严”的皇后脸上。她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只觉得这坤宁宫从未如此寒冷过。
宫墙之外,和硕和嘉公主府上却是喜气洋洋。
意宁被太医诊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消息让年轻的公主又惊又喜。佩瑶闻讯,立刻带着精心准备的滋补品和给未来小外甥(或外甥女)的小礼物登门道贺。
“五妹妹,恭喜恭喜!” 佩瑶一进门便笑着拉住意宁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尚不显怀的腰身,眼中满是过来人的温柔笑意。
意宁脸上飞起红霞,带着初为人母的羞涩与喜悦:“四姐快请坐,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心里还有点慌呢。”
姐妹俩在内室软榻上坐下,摒退了左右,说起体己话。佩瑶将自己怀孕时的经验娓娓道来:“头几个月最是要紧,害喜若是厉害,试试用些酸梅子、陈皮水压一压,莫要强忍着。走动要缓,但也别总躺着…太医开的安胎药要按时用,万不可大意…” 她细细叮嘱着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哪些食物要忌口,哪些动作要小心。
意宁听得连连点头,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嗯嗯,四姐姐说的我都记下了!还有呢?我听说后期腿脚会肿?还有…生产时…” 她有些不好意思问下去。
佩瑶了然,笑着拍拍她的手:“别怕,到时候有稳婆嬷嬷们呢,都是经验老道的。你现在只管放宽心,好好将养。等月份大了,我再告诉你如何准备那些小衣服、小帽子…” 她想起自己府中活泼可爱的斋桑多尔济,眼中笑意更浓,“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再辛苦都值得了。”
姐妹俩分享着怀孕的喜悦和期待,聊着育儿的心得和趣事,房间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的笑声。对于年轻的意宁来说,这新生命带来的喜悦,足以让她暂时忘却宫廷的复杂;而对于经历过风波的佩瑶而言,看到妹妹的幸福,也是对她内心的一份慰藉。
紫禁城的天空,风云变幻莫测。翊坤宫的冰冷与公主府的温暖,如同这宫廷生活的两面,交织上演。帝后的嫌隙在容嫔晋升的映衬下愈发刺目,而新生命的萌芽,又在晦暗的底色上,悄然点亮着希望的光。未来如何,无人知晓,但日子,终究要一天天过下去。
宫外,会宾楼
正是午市刚过、稍显清闲的时段。小燕子穿着利落的粗布衣裳,腰间系着围裙,正手脚麻利地和柳红一起擦拭着大堂的桌子。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着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红扑扑的脸蛋,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永琪一身便装,独自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略显嘈杂的大堂里逡巡,最终定格在那个忙碌得像只小蜜蜂的身影上。他挥退了想上前招呼的柳青,径直走到小燕子面前,眼神明亮,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小燕子,有空吗?我…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永琪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
小燕子停下手中的活计,眨巴着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尊贵的皇子:“五阿哥?您怎么有空来这儿?有事你就说吧,这儿没外人,柳青柳红都是我亲哥亲姐。” 她大大咧咧地指了指旁边的柳青柳红。
永琪略一迟疑,还是坚持道:“是…很重要的事。我们去后院那棵海棠树下说,可好?” 他语气诚恳,带着不容拒绝的请求。
小燕子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柳青柳红。柳青冲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去吧。小燕子这才解下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行吧,神神秘秘的。”
后院,海棠花开得正盛,落英缤纷。永琪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小燕子:
“小燕子,我…我喜欢你!从围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上了你,你那么勇敢,那么与众不同。后来在宫里,虽然时间不长,但你的率真、你的善良、你的洒脱…都深深吸引着我。我想纳你为格格,接你进府,以后我来照顾你,保护你。”
这番表白来得突然而直接,小燕子完全愣住了。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好半天才消化完永琪的话。
“纳我…为格格?” 她重复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脸上惊讶的表情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和隐隐的不悦取代,“五阿哥,我没听错吧?您是说…让我进您的府里,做您的小老婆?”
永琪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点了点头:“是。我会给你最好的待遇,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等等等等。” 小燕子猛地抬手打断他,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带着她特有的爽利和直白,“五阿哥,您先打住。我问您,你府里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一位嫡福晋西林觉罗氏了?还有一位侧福晋索绰罗氏?哦对了,好像还有个姓胡的…嗯,妾室?”
永琪没想到她对自己的家事如此清楚,一时语塞,只能默认:“…是。但…”
“但什么但!” 小燕子双手叉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杏眼圆睁,毫不客气地数落起来,“您这都已经有这么多老婆了。嫡福晋、侧福晋、小妾…好家伙,三个女人一台戏,您这后院都快赶上戏台子,能唱一出好戏了。这还不够?还想再添我一个?”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五阿哥,您觉得这合适吗?您的心是石榴啊?能掰成好几瓣,一人分一瓣?我小燕子可受不了这个,我未来的丈夫,必须只能有我一个,他的眼睛只能看我,他的心里只能装我!要是他敢有别的女人,哼。” 她做了个夸张的踹人动作,“我肯定一脚把他踹得远远的,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小燕子喘了口气,胸脯起伏着,脸上带着一种对不公平的强烈控诉:“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跟集邮似的?凭什么我们女人就得从一而终,守着个可能心里装着好几个人的男人过一辈子?这规矩,它就不对!我小燕子不认!”
永琪彻底呆住了。他预想过小燕子会害羞、会惊喜、会犹豫,甚至拒绝,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激烈、如此清晰地表达出对“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根本性否定。她的话语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从小接受并视为理所当然的观念上。没有扭捏作态,没有曲意逢迎,只有最本真、最炽热的对“唯一”的渴望和对不平等的愤怒。
巨大的意外之后,一股强烈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叉着腰、气鼓鼓、像团燃烧的小火焰般的姑娘,只觉得她的形象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高大。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思想如此与众不同,如此…纯粹。她敢于挑战这世间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甚至维护的规则,只为了捍卫自己心中那份对感情最干净、最完整的期待。这份勇气和纯粹,是他在深宫里从未见过的珍宝。
“小燕子…” 永琪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复杂,有失落,但更多的是震撼和欣赏,“我…我明白了。你的想法,你的坚持…很…特别。也很…了不起。”
小燕子见他似乎听进去了,火气也消了些,摆摆手,恢复了点平时的爽朗,但语气依旧坚定:“五阿哥,您是好人,身份也尊贵。但您不是我小燕子想要的那种丈夫。您还是…去找那些愿意进您王府当‘格格’‘福晋’的姑娘吧。咱俩,不合适。我得回去擦桌子了,柳红姐还等着我呢!” 说完,她像只小鹿般,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大堂,留下永琪一人站在海棠树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几日后,永琪在御花园偶遇进宫请安的紫薇。想起那日的震撼,他忍不住将向小燕子表白却被拒绝的经过,以及小燕子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紫薇。
紫薇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反而浮现出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微笑。她看着永琪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困惑与欣赏,轻声道:
“五哥,这…才是小燕子啊。她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选择,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紫薇的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飞檐,带着一丝感慨:“小燕子她…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她的天空是广阔的,她的心是野性的。她向往的是一心一意、干干净净的感情,是能和她一起笑、一起闹、一起策马奔腾的自由日子。这个皇宫…”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重重叠叠的宫墙,繁文缛节的规矩,还有…那不可避免的、与人分享丈夫的命运…对她来说,就是一座华美的金丝笼。强行把她关进来,只会让她失去光彩,甚至…枯萎。”
她转向永琪,眼神清澈而真诚:“五哥,我知道你对小燕子是真心喜欢。但或许,放手,让她在她喜欢的天地里自由飞翔,看着她活得开心自在,才是对她最好的…成全。”
永琪默然良久,最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中那点不甘渐渐化作了释然和更深的敬意。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紫薇的话,和小燕子那番炽热的宣言,如同两道清泉,在他心中流淌,让他看到了宫墙之外,那截然不同却又无比鲜亮的世界,和那个世界里,一个女子惊世骇俗却又光芒四射的灵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