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京城的街道。佩瑶记挂着紫薇的身体,又想着让活泼的儿子去给病愈的姨母添些生气,便带着已经能跑能跳、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的斋桑多尔济,再次来到了和硕和慎公主府。
通报入内,刚走进紫薇那布置得清雅温馨的暖阁,佩瑶便听到一阵轻柔悦耳的笑语声。定睛一看,除了斜倚在榻上、气色明显红润了许多的紫薇,榻边还坐着一位气质温婉娴静、身着浅碧色旗装的丽人——正是晴儿。
“晴儿妹妹也在!” 佩瑶惊喜道。
“四姐姐来了。” 紫薇笑着招呼,示意她们快坐。晴儿也起身,与佩瑶互相见礼,看着佩瑶身后那个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小家伙,眼中满是笑意:“这就是斋桑多尔济吧?长得可真精神。”
斋桑多尔济一点儿也不认生,奶声奶气地学着大人的样子,像模像样地给紫薇和晴儿作揖:“给姨姨请安。” 那憨态可掬的小模样,逗得三位姐姐都笑了起来。
“哎哟,我们的小勇士真懂礼数。” 紫薇伸手将他揽到榻边,温柔地摸摸他的小脑袋。晴儿也忍不住捏捏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巴图鲁。”
暖阁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姐妹三人围坐在一起,说着体己话。佩瑶问起晴儿婚后的生活,晴儿脸上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与甜蜜,轻声细语地描述着丰升额的体贴和阿里衮夫妇的慈爱。紫薇则分享着病愈后的调养心得,佩瑶也将斋桑多尔济最近的趣事和娜仁托娅的成长点滴说给她们听。斋桑多尔济成了暖阁里的开心果,一会儿爬到紫薇榻上“照顾”生病的姨姨(其实是在玩她的帕子),一会儿又好奇地去摸晴儿腰间佩戴的玉佩,惹得大人们忍俊不禁。紫薇和晴儿这两位小姨,看着这个虎头虎脑、精力充沛的小外甥,眼中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宠溺。
与此同时,理藩院衙门散值的梆子敲响了。
贡桑那木扎勒结束了一天的公务,正整理着案头的卷宗准备回府。刚走出值房门,便被几位同僚叫住了。
“哎,四额驸,留步留步。” 说话的是理藩院一位满人郎中,名富勒浑,完颜氏,素来热情,“今日公务顺遂,天气又好,不如一起喝两杯去?城西新开了家‘醉仙楼’,听说酒菜地道,还有上好的江南曲儿听呢!”
另外两位同僚,一位蒙古员外郎车布登扎布,另一位满洲员外郎色克精额也笑着附和:“是啊,贡桑兄,难得清闲,一起热闹热闹!”“四额驸,赏个脸吧!”
贡桑那木扎勒本想婉拒,惦记着回家陪妻儿。但架不住同僚们热情相邀,又都是日常公务往来的熟人,推辞太过反而显得生分。他略一沉吟,只得笑道:“诸位兄台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了。不过,只小酌两杯,莫要耽搁太久。”
“爽快,走走走!” 几人簇拥着贡桑那木扎勒,骑马来到了完颜郎中所说的“醉仙楼”。果然气派非凡,宾客盈门。他们要了一间临街的雅致包厢,点了酒菜。
几杯醇香的陈年花雕下肚,包厢里的气氛热络起来。富勒浑借着酒意,拍手招呼候在门外的伙计:“去,叫几个唱曲儿好的姑娘进来,再叫几个会说话的来陪着斟酒。”
不一会儿,门帘轻挑,鱼贯而入三位抱着琵琶、月琴的歌女,向众人盈盈一礼,便在角落的绣墩上坐下,调弦拨弄,启朱唇,唱起了婉转的江南小调。
酒过三巡,富勒浑和色克精额已然微醺,见贡桑那木扎勒和那位蒙古章京只是静静听曲,便又招呼伙计:“再来两位姑娘,陪我们四额驸和车布登札布喝喝酒!”
很快,两位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袭人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娇笑着便要往贡桑和那位蒙古员外郎身边凑。那车布登扎布显然见惯了这场面,哈哈一笑,顺势揽住了一个。富察勒浑和色克精额也各自搂住了斟酒的姑娘,调笑声、劝酒声不绝于耳。
唯独贡桑那木扎勒,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当那香风扑鼻的姑娘挨着他坐下,纤纤玉手端起酒杯要喂他时,他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自己拿起酒杯,客气而疏离地说:“多谢姑娘,我自己来就好。”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那姑娘有些尴尬,讪讪地放下酒杯,转而给他布菜。贡桑也只是点头致谢,依旧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地看着桌上的菜肴或远处唱曲的歌女,对身边温香软玉的殷勤视若无睹。
富勒浑搂着怀里的姑娘,醉眼朦胧地看到贡桑那木扎勒这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忍不住大着舌头调侃道:“我说…四额驸啊!这美酒佳人当前,你怎么…怎么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就你…搂个姑娘一起喝嘛。怕什么?”
旁边的色克精额也凑趣地嘿嘿笑道:“富兄,这你就不懂了吧!额驸爷这是…这是洁身自好!生怕身上沾了点胭脂水粉味儿回去,惹得他家里那位金枝不高兴,那可就…嘿嘿…” 他的话引来一阵暧昧的哄笑,连他怀里的姑娘也跟着掩嘴娇笑。
贡桑那木扎勒脸上依旧带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他端起酒杯,对几位同僚道:“诸位兄台说笑了。公主贤德,从不拘泥小节。只是在下不惯此道,扫了诸位的兴致,实在抱歉。”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家中还有些琐事,内子身子也需人照看,在下就先失陪了。今日酒资算我的,诸位尽兴。”
说罢,他不顾同僚的挽留和那陪酒姑娘幽怨的眼神,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脂粉香和靡靡之音的包厢。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喧嚣。贡桑深深吸了一口秋夜清冷的空气,只觉得胸中那股憋闷感才稍稍散去。
和慎公主府暖阁内,茶香袅袅,姐妹间的闲谈从家长里短渐渐转向了更深的话题。
佩瑶想起前几日在和亲王府的见闻,觉得五叔那套"金樽醉红尘"的豁达,或许也能给心细腻的紫薇一些启发。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带着几分笑意说道:
"说起来,前几日我去五叔府上请安,可被他好好'开导'了一番。""哦?五叔又有什么高论了?"紫薇好奇地问,晴儿也投来感兴趣的目光。
佩瑶便将弘昼如何大笑她"钻牛角尖",如何用"品茶"比喻人生不必究根问底,又如何吟诵他那首《金樽吟》,劝她"世事无常耽金樽,珍惜当下过好日"的话,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尤其重点描述了弘昼最后那惊世骇俗的提议﹣﹣让她去学办丧事!
"噗…咳咳…"紫薇正喝着茶,差点呛着,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学...学办丧事?五叔这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晴儿也掩唇轻笑,眼中却流露出深深的感慨:"和亲王...当真是位妙人。他那份看透世事、及时行乐的洒脱,视名利浮云、生死等闲的豁达…说实话,六妹妹,四姐姐,这种境界,真真是常人难以企及。我们困于闺阁宫苑,受着各种规矩礼法的束缚,便是想学他半分,也是不易的。"
紫薇敛了笑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晴儿姐姐说得是。五叔活得通透,像草原上的风,自由自在。他那句'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及时行乐,方不负这红尘一趟',听着像是玩笑,细品之下,却藏着大智慧。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自嘲,"我们终究不是五叔,有些事,明白归明白,要真正做到那般放下、那般洒脱,太难了。"她这话,显然意有所指,触及了心底那未能完全释怀的隐痛。
佩瑶见话题又有些沉重,便顺着晴儿的话,将弘昼的洒脱归结为"常人难及",意在告诉紫薇不必强求自己立刻达到那种境界。
“说起来,前儿听额驸提起,皇阿玛赦免了达瓦齐,还封了他为亲王?”佩瑶提起话头。达瓦齐是准噶尔部的末代大汗,当年被清军俘获押解进京,其结局一直颇受关注。
紫薇点点头:“嗯,我也听说了。皇阿玛此举,是想彰显天朝怀柔远人的气度吧?毕竟准噶尔已平,达瓦齐也再无威胁了。”她顿了一下,有些好奇地问,“当年达瓦齐被押送入京,举行献俘礼时,想必场面极为盛大?可惜那时我还在济南,无缘得见。”
“何止是盛大!”佩瑶眼中闪过丈夫描述时的激动神色,“额驸当时就在现场。他说,皇上高坐午门城楼之上,诸王贝勒、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立于两旁。下面,征西大军凯旋,旌旗蔽日,甲胄鲜明,天威赫赫。被俘的达瓦齐及其亲贵大臣,皆着素服,跪伏于御道之前,听候圣裁。整个午门广场,肃杀庄严,万民屏息。那是真正扬国威、定乾坤的大场面。额驸说,那一刻,身为大清臣子,胸中热血激荡,无上荣光。”
晴儿也补充道:“丰升额也同我说过。他说,达瓦齐被押上来时,虽为阶下囚,但毕竟曾是一方枭雄,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桀骜。但跪在天子脚下,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那股气焰也终究消散了。皇阿玛当时并未苛待,只命人将其羁押,后来才安置在京城。”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对往昔峥嵘的感慨。
紫薇听得入神,脑海中想象着那金戈铁马、皇权威严交织的场景,不由得心驰神往:“如此盛况,未能亲见,真是遗憾。皇阿玛那时,想必也是意气风发。”
“是啊。”佩瑶应道,随即话题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不过,皇阿玛不仅赦免了他,还给他封了亲王,更……听说把已革理亲王弘皙家的十二格格,指配给他了?”
此言一出,室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紫薇和晴儿脸上的轻松之色都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惋惜和沉默。她们都听说了这个消息。
弘皙是康熙朝废太子胤礽之子,身份本就敏感复杂。他家的格格,虽顶着宗室女的名头,但在京城贵胄圈子里,处境多少有些尴尬。如今,这位正当妙龄、花骨朵一般的十二格格,竟被指给了达瓦齐。
达瓦齐其人,她们虽未亲见,但传闻早已不绝于耳:人到中年,被俘后养尊处优,更是吃得肥头大耳,腰阔十围,形容粗鄙。一个金枝玉叶的年轻格格,嫁给这样一个失势、肥胖、年岁可做她父亲的异族降王……其中的委屈与不堪,可想而知。
“这……”紫薇张了张嘴,终究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那位十二格格……真是可惜了。”
晴儿也垂下眼帘,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声音很轻:“皇上为了安抚降王,维系蒙古旧部人心,此举倒也在情理之中。”她的话点到即止,但那份深深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佩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三人心照不宣。她们都明白,这桩婚事无关情爱,甚至无关体面,纯粹是帝王权衡利弊、稳固统治的一枚棋子。那位十二格格的终身幸福,在宏大的政治图景面前,轻如鸿毛。
乾隆这一手,既给了达瓦齐天大的恩宠和脸面,又将他牢牢地绑在了京城,置于严密监视之下,更借联姻安抚了可能因准噶尔灭亡而心怀怨望的蒙古旧部。手段高明,布局深远,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这份帝王心术的“高明”背后,是一个女子被牺牲的一生。那份“狠”,无声无息,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室内的暖炉烧得正旺,熏香袅袅,却驱不散这一刻弥漫在三人之间的那丝沉重与唏嘘。她们默契地避开了任何可能触及“大不敬”的言辞,只是用沉默和眼神传递着彼此心知肚明的情绪。
窗外,北风带着料峭寒意吹过庭院,几片枯在枝头轻轻摇曳。佩瑶、紫薇、晴儿,这三位身处帝国权力中心边缘却又深陷其中的皇家女儿,此刻心中都涌动着相似的感慨: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既能给予她们无上的尊荣,也能在不经意间,轻易碾碎一个同样尊贵的女子的命运。如同达瓦齐献俘时的盛况与十二格格指婚的悲凉,皆是帝王意志下的浮光掠影。她们能做的,唯有在属于自己的方寸天地里,小心翼翼地珍惜着那份“眼前人”的温暖,同时为那无法改变的命运,默然叹息。
紫薇显然不愿这气氛持续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扬起温婉的笑容,主动将话题引向一个更令人期待的方向: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 她声音轻快了些,看向佩瑶和晴儿,“前几日我去给皇阿玛请安,听皇阿玛提了一嘴,说是再过两年,大约乾隆三十年左右,还要举行一次南巡呢。而且听那意思,规模阵仗,要比前几次都更大、更隆重!”
这个消息果然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方才的阴霾。佩瑶和晴儿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的?” 佩瑶惊喜道,脸上浮现出向往之色,“上次南巡,意宁和紫薇妹妹是第一次去,看什么都新鲜。这次若能再去,娜仁托娅也大些了,说不定能带着她一起见识见识江南风光。” 她想起女儿娇憨可爱的模样,心中满是期待。
晴儿也含笑点头:“江南的景致,确实令人难忘。上次随驾,行至西湖,那‘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意境,至今想来仍觉心旷神怡。若能再去,定要好好领略一番。” 她虽已出嫁,但作为郡主,若皇帝恩旨,随行也非不可能。
紫薇见成功转移了话题,笑意更深:“是啊,皇阿玛说这次要巡幸的地方更多,停留的时间或许也更长。咱们姐妹若能再结伴同游,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那该多好。” 暖阁里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愉悦,三人兴致勃勃地畅想着未来南巡的可能见闻,方才的沉重被暂时搁置一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