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夏日,蝉鸣聒噪,却驱不散深宫里的沉沉死寂。这份死寂,在十二阿哥永璂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自从皇后在杭州剪发被秘密押送回京、幽禁于翊坤宫后殿的消息如同冰水般浇透了他青涩懵懂的世界,永璂就彻底变了。那个曾经虽不算特别受宠,但至少健康明朗、带着一丝少年稚气的皇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的、几乎失去所有生气的影子。他变得更加内向、拘谨,甚至有些畏缩。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如今总是低垂着,眼神空洞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去的灰翳。在上书房听师傅讲课时,他总是坐在角落,努力将自己缩到最小,避免与任何人对视,回答问题时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下学后,也总是第一个默默收拾书本,匆匆离去,拒绝一切可能的交际。
这日上书房下学,皇子们鱼贯而出。十一阿哥永瑆,这位以书法见长、性情相对温和的皇子,快走几步追上前面那个沉默瘦小的身影。
"十二弟!"永瑆唤道,脸上带着兄长式的温和笑意,"四哥前儿得了一幅董其昌的《秋兴八景》册页真迹,知道我好这个,特意送了我。那笔意疏朗,墨色淋漓,当真是妙品。走,去我那儿瞧瞧?"
被唤住的十二阿哥永璂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那张原本尚存稚气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灰败。眼神空洞,仿佛蒙着一层擦不净的尘翳,失去了所有少年人应有的光彩。
他微微垂着眼睑,避开永瑆热切的目光,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谢十一哥好意。只是,我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
他甚至没有等永瑆再开口,便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伺候自己的小太监低声道:”收拾东西,回吧。” 说罢,便转身,沿着宫墙的阴影,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离去。那小小的、穿着皇子常服的背影,在长长的宫巷里被拉得细长,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凄凉,仿佛一只被遗弃在华丽牢笼中的幼兽。只想尽快躲回自己的巢穴,舔舐无人知晓的伤口。
永瑆站在原地,看着弟弟消失在拐角,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忍的叹息。自从皇后出事被幽禁,永璂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他不再与兄弟们嬉戏玩闹,在上书房也总是沉默寡言,功课虽不敢懈怠,却再无半分生气。所有人都知道原因,却无人敢提,更无人能解。
数日后,或许是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或许是觉得皇后的“惩罚”还不够深刻,乾隆帝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屏退左右,独自踏入了那座冰冷的囚笼——翊坤宫后殿。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混合着药味和陈旧气息的味道。皇后辉发那拉氏坐在窗边一张简单的椅子上,身上穿着素净到近乎寒酸的旗装,曾经象征身份的满头珠翠早已不见,只用一根普通的银簪草草挽了个髻。她比几个月前更加消瘦,颧骨突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
乾隆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复杂地审视着这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如今却形同陌路的女人。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当看到来人是乾隆时,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既无惊惧,也无怨恨,更无期盼,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漠然。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直直刺向乾隆。
乾隆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竟有些发毛。他强压下那丝不适,走到皇后面前几步远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威严和压抑的怒火:
"朕今日来,只想问你一句。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幽居于此,像个活死人一样。你,现在是什么感受?你现在高兴了,满意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带着最后一丝审问的意味,"事到如今,你可有悔过之心?"
皇后缓缓抬起眼皮。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寸移动都耗尽了力气。那双曾经或端庄、或凌厉、或绝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双没有波澜、没有温度、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眼睛,直直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乾隆。
那目光,空洞、麻木,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寒意,仿佛能看透乾隆所有的心思和伪装。乾隆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这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哀求,甚至连恨意都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疏离和漠视。
乾隆被这目光刺得极不舒服,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审视的囚徒。他强压下心头那股异样的烦躁和不安,语气陡然转厉,带着被冒犯的恼怒:“看来,时至今日,你仍无半点悔过之心!朕问你话,你竟敢视若无睹。简直冥顽不灵。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永璂考虑吗?”
皇后冷冷道:“永璂平安活着就好,虎毒不食子,想必皇上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杀子的事来。”那冰冷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乾隆的怒斥只是拂过耳边的风。
乾隆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他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独角戏演员。他猛地一甩袖子,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激怒的冰冷决绝:“好,好得很。既然你毫无悔意,铁了心要自绝于朕,自绝于天下,那朕也无需再给你留一丝一毫的体面了。”
他最后深深地、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个如同冰雕般坐在那里的女人,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回到养心殿,乾隆胸中的怒火依旧熊熊燃烧。皇后的眼神和冷笑,如同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他无法容忍这样一个“大逆不道”、“死不悔改”的女人,再以任何形式存在于他的视线和记忆之中。
“李玉。”乾隆的声音如同寒冰。
“奴才在。”总管太监李玉连忙躬身应道。
“传朕旨意。”乾隆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皇后那拉氏所有画像,无论单人像、群像,无论大幅小幅,无论是她娴妃、娴贵妃、皇贵妃还是皇后时期的画像,统统给朕找出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找到之后,全部销毁。烧掉,一片纸都不许留!”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凶光更盛:“还有,那些大幅的画作,比如万国来朝图、塞宴四事图,里面但凡有她出现的,立刻命如意馆的画师把她的脸一一给朕涂改掉,画成别的妃嫔模样,要天衣无缝。总之,朕以后,不想再在任何地方再看到她那张脸。听明白了吗?”
“嗻,奴才遵旨,立刻去办。”李玉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领命,丝毫不敢耽搁。他知道,皇上这是要将皇后那拉氏,从视觉记录上彻底“抹杀”,这是比幽禁、剥夺册宝更彻底的厌弃。
很快,内务府和如意馆陷入一片忙乱。一幅幅珍贵的画像被从库房、从各处宫殿的墙上取下。那些曾经记录着娴妃、娴贵妃、皇贵妃、乃至皇后或温柔可亲,或端庄雍容的面容,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或者被技艺精湛的画师用厚重的矿物颜料无情地覆盖、修改,面目全非,变成了一张张陌生的、虚假的脸孔。
乾隆坐在养心殿的宝座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焚烧画像的毕剥声,想象着那些画面被永久篡改的场景,心中那股被皇后冰冷目光激起的无名火似乎才稍稍平息了一些。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企图将那个女人的影像、连同她带给他的那份冰冷的羞辱感,一同从自己的世界中清除出去。然而,他是否真的能抹去那深植于记忆中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神?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翊坤宫后殿的囚笼依旧沉默,而一场对历史痕迹的粗暴篡改,正在这座辉煌宫殿的角落里悄然进行。
公主府偏厅内熏炉暖香,气氛却有些紧绷。佩瑶看着眼前风尘仆仆、面带菜色却眼神执拗的青年——这是她生母谢凝玉弟弟谢方良的儿子,她的表弟谢泽浚。
“…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皇上当初的赏银早用尽了……”谢泽浚局促地搓着手,“扬州钞关那点工食银根本不够嚼用。普福大人管得又严,整日关在衙门里抄抄写写,连告假回趟家都不易,简直跟坐牢一样。”他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期盼,“公主表姐,您是天家贵胄,皇上疼爱的公主,求您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赏表弟个内务府的差事吧。不拘什么,能留在京城,有份正经钱粮就好!我再不想回扬州受那鸟气了。”
佩瑶秀眉微蹙。她对母亲娘家亲族的境况并非全然不知,也理解钞关差事的清苦和限制。但谢泽浚竟敢私自离开扬州潜来京城,公然违背乾隆通过普福传达的严禁擅离扬州的旨意,这本身就是大忌。
“泽浚表弟,”佩瑶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你的难处,我明白几分。但求差事之事,我断不能向皇上开口。”她看着青年瞬间垮下去的脸,语气转硬,“你更不该私自离扬来京,此乃抗旨。你可曾想过后果?若被查到,不仅你自身难保,更会连累你父亲乃至整个谢家。”
这时,额驸贡桑那木扎勒闻讯走了进来。他身材魁梧,身着官服,自带一股威严。谢泽浚吓得连忙起身行礼。
贡桑那木扎勒坐到佩瑶身边,目光扫过谢泽浚,用沉稳的蒙语腔调汉语说道:“年轻人,人往高处走,想奔前程,不是错。但路,得走正。”他语气陡然严厉,“皇上天恩浩荡,赐你谢家宅院、月银,又安排你们在钞关谋生,已是格外开恩。尔等不思安分守己,反欲借公主裙带攀附内廷?此等心思,大错特错!”
他放缓了些语气劝诫:“钞关差事清苦,也是历练。用心做事,安分守己,日后未必没有出头之日。但你今日这般莽撞行事,若传到御前,别说前程,性命都堪忧!听公主和我一句劝,速速收拾行装,悄无声息地回扬州去,安分当差,侍奉父兄,方是正道。若再起妄念,下次来的就不是劝诫,而是锁拿你的官差了。”
这番软硬兼施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谢泽浚彻底清醒过来。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他再不敢提要求,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公主、额驸大人,小人知错了。是我糊涂。我这就回扬州,绝不敢再惹是非。”
佩瑶看他确实吓得不轻,也知悔意,便示意下人取来一小袋银子递给他:“拿着路上用。回去后,安分守己,好自为之。记住额驸的话。”
谢泽浚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如蒙大赦般匆匆离开了。
然而,谢泽浚自以为隐秘的行动,终究未能瞒过乾隆布下的耳目——无论是公主府长史的例行奏报,还是普福安插在谢家附近的眼线,都将他进京求见公主之事,迅速呈报到了乾隆的案头。
乾隆得知消息,勃然大怒。他将手中把玩的玉扳指重重拍在御案上。
“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乾隆的声音冰冷刺骨,“朕赐宅赐银,给他们一条活路,已是顾念婧贵人与公主之情,普福这奴才,朕命他严加看管,他是怎么看管的?!竟能让谢家这小子溜出扬州,跑到京城来叨扰公主?还敢妄求内务府差事?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丝毫不知敬畏。”
盛怒之下,一道措辞极其严厉的谕旨,六百里加急发往扬州盐政衙门:
谕普福:前据尔奏谢德发子孙家计艰难,朕格外加恩,赏给住房,按月拨银养赡,并令尔严加看管。乃谢方良之子谢泽浚竟敢擅离扬州,潜赴京城,妄求公主代请内务府差事,实属胆大包天,藐视法纪。尔奉旨看管,竟疏懈至此?著即严加申饬。限尔接旨之日,立即将谢华瑞、谢华松、谢方平、谢方明各家所有年轻子弟,无论是否在钞关当差,一体严加拘管。增派得力人手,昼夜看守其门户。非有尔亲笔路引,严禁其擅离扬州城半步。倘再有私自外出,或结交匪类、滋生事端情弊,尔即拿获锁送刑部,按律严办,绝不宽贷! 再谕彼等:彼等若再不知收敛,妄图攀援,朕决不因公主之故稍存姑息,必将汝等尽行发遣边远效力。钦此。
这道圣旨如同雷霆,普福吓得魂不附体,再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立刻调拨了数倍于前的衙役和兵丁,将谢家几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谢家所有年轻男丁,一律禁足家中,门口有专人把守登记出入。每日去两淮钞关上工的人,由衙役押送往返,形同犯人。在钞关内,对他们的监管也骤然升级至最高级别。
谢家上下彻底明白了圣意的不可违逆,任何脱离监管的举动,都将招致灭顶之灾。那每月二十两的月例银和那三十间住房,成了与冰冷牢笼相区分的唯一标识。
消息传回公主府,佩瑶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飘落的黄叶,久久无言。额驸贡桑那木扎勒默默陪在一旁。
“皇命难违……”佩瑶轻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奈。她深知皇阿玛的震怒源于谢泽浚对禁令的公开挑战和对皇权的试探,这是维护法纪的必然。她给谢泽浚的那一小袋银子和劝诫,已是她所能做的极致。此刻,她心中并无委屈,只有对表弟如此莽撞行事的遗憾和对整个谢家命运被彻底禁锢的深深叹息。深秋的风吹过庭院,带来阵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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