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外面的动静彻底平息,紫薇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脚步虚浮地挪向内室。她屏退了所有闻声赶来、面带忧色的侍女,只留下了从小相依为命的金锁。
当内室的门关上,只剩下金锁一人时,紫薇一直强撑的最后一丝坚强彻底崩溃。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金锁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失声痛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被最亲近之人怀疑、审问的锥心之痛,对无妄之灾的委屈难过。仿佛要将心中积压的惊惧、委屈、被至亲怀疑的锥心之痛,全都化作汹涌的泪水倾泻出来。
金锁被紫薇突如其来的失态吓坏了,她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紫薇,笨拙地用衣袖替她擦着眼泪,声音也带了哭腔:“主子……主子您怎么了?别哭……别哭啊……金锁在呢,金锁在呢……”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紫薇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她感同身受,心痛不已。她只能徒劳地拍着紫薇的背,一遍遍重复着无力的安慰,小小的内室,被巨大的悲伤和无助所淹没。
金锁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体,心疼得也跟着掉泪,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一遍遍轻抚她的背脊,像夏雨荷哄着幼时的她那样,低声喃喃:“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金锁在呢,金锁护着您呢……”
不知过了多久,那嚎啕大哭渐渐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紫薇整个人都脱了力,软软地靠在金锁身上,只有肩膀还时不时地剧烈耸动一下。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但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让她浑身发冷:皇阿玛怀疑她勾结乱党,意图弑父弑君! 这是何等骇人听闻、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指控。谋逆大罪,十恶不赦。一旦这怀疑被坐实,甚至仅仅是这种风声传出去,后果她不敢想象。贵为公主又如何?立刻就会成为人人唾弃的逆贼。颜面扫地,尊严尽毁,她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恐怕连幽禁苟活都是奢望,等待她的很可能会是冰冷的白绫或鸩酒。
“伴君如伴虎。” 这句小燕子曾玩笑般提起的话,此刻像冰冷的尖锥,狠狠扎进紫薇的心底。她今天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其中蕴含的残酷分量。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前一刻可以是慈爱的父亲,对你嘘寒问暖;下一刻,就能化作最冷酷的审判者,让你跪在冰冷的地上,承受莫须有的怀疑和诛心之问。那份帝王威压带来的窒息感,此刻回想起来,依然让她不寒而栗。
金锁感觉到她的颤抖,更加用力地搂紧她,用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脸上纵横交错、已经冰凉的泪痕,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笨拙却无比真诚地安慰:“主子,别怕,皇上他还是疼您的。天底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呢?您想想,皇上若真认定您有罪,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呢?还让您待在府里……”
紫薇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金锁同样哭红的眼睛,声音破碎而绝望:“金锁,我的心……好痛……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皇阿玛他怀疑我……他竟那样怀疑我……” 她不需要金锁追问,断断续续哽咽着,将方才正殿里那场如同噩梦般的审问,包括乾隆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都说了出来。
金锁听得心惊肉跳,她虽不通朝政,但也深知谋杀皇帝是何等滔天大罪。她顿时明白了主子为何悲痛至此。她不敢妄议皇帝,更不敢深究真相,只能紧紧攥着紫薇的手,避重就轻地重复着那点微弱的希望:“主子,皇上他那里必定是有人进了谗言,等查清楚了,知道您是被蒙蔽的,皇上一定会像从前一样疼爱你喜欢你的,您可是皇上的亲骨肉啊!”
“亲骨肉?” 紫薇惨然一笑,泪水又涌了出来,“他是我的阿玛,是我好不容易才认到的爹啊!他是我景仰的君王,我视他如神明,我怎么会,怎么会害他?” 她猛地抓住胸口的衣襟,仿佛那里真的在碎裂流血,“可他却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像看一个人犯,一个仇敌,这比打我骂我更让我心痛。” 巨大的信仰崩塌感和被挚爱亲人背弃的痛苦,远比恐惧更让她窒息。
内室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紫薇压抑的抽泣声。过了许久,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低沉声音说道:“金锁,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皇后娘娘了……”
金锁惊得一个激灵:“主子!您胡说什么呢?”
紫薇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皇额娘她剪了头发,与皇阿玛恩断义绝。当时我也只觉得她失心疯,不可理喻。如今看来,这深宫之中,这至高的皇权之下,把人逼到绝境,做出何等惊世骇俗之举,或许都有其万般无奈之处吧……” 她抬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如云的乌黑秀发,眼神中竟真的流露出一丝决绝的空茫,“金锁……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想除掉这三千烦恼丝,找个清净的庵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算了。”
“万万不可啊,主子!” 金锁大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抱住紫薇的腿,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急切,“主子您说什么傻话?您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而且您是金枝玉叶、何等尊贵?怎么能去做姑子呢?那太委屈了,太不合情理了。佛祖也不会收的啊。”
她仰起脸,急切地寻找着能拉住紫薇的理由:“皇上现在只是在气头上,他是一国之君,要操心的事太多,难免一时被情急。等事情查清楚了,皇上一定会后悔的。他还是会像从前一样疼爱您的!还有额驸,他对您多好啊。还有阿桂大人和夫人,他们都很爱重您,您舍得让他们为您肝肠寸断、失望难过吗?公主,您想想他们啊!”
紫薇被金锁激烈的反应和口中的“额驸”、“阿桂大人”稍稍拉回了一丝神智。她怔怔地看着金锁满是泪痕和担忧的脸庞。
金锁见她神情松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又补充道,语气半是心疼半是无奈的大实话:“再说了,公主,我说句不敬的话。您是什么活计也不会的人啊!您想想,要是不当这公主了,您能做什么去呢?您是满腹诗书,可您是女子,也没法去考功名不是?除此之外,您可以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洗衣做饭的活都做不利索。真去了庵堂,劈柴挑水,您做得来吗?念经打坐?那也得耐得住那份清苦寂寞才行啊。”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带着现实的粗粝感,浇在了紫薇那被巨大情绪冲击得有些虚幻的出家念头上。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只用来抚琴、写字、作画的纤纤玉手。是啊……离开了这公主府的锦衣玉食、仆从环侍,离开了皇权的庇护,她紫薇除了那些不能当饭吃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还能靠什么活下去?当尼姑?恐怕连晨钟暮鼓的规律生活她都未必能适应,更别提庵堂里实际的清苦劳作……
她沉默了,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和自嘲的苦笑,声音低若蚊呐:“是呵,你说的倒也是,我离了这公主身份,竟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废物呢。”
金锁一听这话,立刻顺着杆往上爬,语气带上了几分刻意强调的轻松:“主子您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废物不废物的,您是生来就该享福的命。金枝玉叶,天生富贵,那些柴米油盐、针头线脑的粗活,哪是您该沾手的?自然有奴才们替您操心。您啊,就该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做您的公主,享您的清福!这才是老天爷给您定下的路。”
紫薇听着金锁这朴实甚至有些“俗气”的安慰,心中的万念俱灰和激愤绝望,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无可奈何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认清现实后的无力感。金锁的话虽然直白,却戳中了最核心的真相——她早已被这顶“公主”的冠冕,驯化成了一只离不开金丝笼的鸟儿。那看似沉重的身份,亦是她在世间唯一的容身之所和生存依仗。
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榻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不再说话。金锁见状,连忙起身,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帐幔,自己则守在不远处的脚踏上,警惕地听着主子的动静,心中充满了忧虑,却也暂时松了口气。至少,主子那可怕的念头,被她用最现实的方式,暂时压了下去。这深宫似海,前路茫茫,但活着,总归还有希望。
养心殿东暖阁内,烛火通明,熏笼散发着温暖的香气,却驱不散乾隆心头那点微妙的烦躁。他独自盘坐在暖炕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玉佩,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紫薇那张泪流满面、充满了惊惧、委屈和难以置信的面庞。
她那声声泣血的辩解以及那双饱含痛苦与不解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回荡在乾隆的脑海里。她的语气是那样坚定决绝,那份源自本能的惊骇与急于撇清的自证,不似作伪。
乾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他心底深处,其实已经基本信了紫薇的话。这孩子秉性温良,从小养在民间,虽有时任性,但心地纯善,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她与小燕子、萧剑的交往,更像是女儿家重情义、好奇宫外世界所致,被卷入这等泼天阴谋,实属无辜。
“只是……”乾隆蹙起眉头,“兹事体大,事关朝廷安危,社稷存续,容不得半点私情与侥幸。必须等粘杆处将萧贱一伙彻底铲除,所有线索查证清楚,确证紫薇毫不知情、毫无牵连之后,才能解除她的禁足令。” 这是帝王的责任,也是必要的谨慎。
回想起自己在公主府正殿里的言行,乾隆难得地生出一丝自省。那冰冷的“跪下”命令,那如同审讯犯人般的咄咄逼问,那句“江山社稷面前,绝无儿女私情”的冷酷警告,对于一个心思细腻敏感、又视自己为天为父的女儿来说,这番怀疑和威压,恐怕比实打实地打她几十板子还要伤人,更要痛彻心扉。紫薇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汹涌的泪水,此刻想来,让他心头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涩。
“唉……”乾隆轻轻叹息一声,带着一丝无奈,“若非必要,朕也不愿如此对她……只是,防微杜渐,不得不如此。” 他安慰自己,相信紫薇是个懂事的孩子,冷静下来后应该能理解他作为父亲和君王的“不得已”。她应该也能明白,他今日选择亲自单独审问,而非直接将案子交给王大臣、让她去宗人府受审,这本身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回护和信任了。若真将她交给宗人府,那才是真正的颜面扫地,后果不堪设想。
想通了这一层,乾隆心中那份因女儿泪水而产生的细微波动渐渐平复。帝王的责任感和对自身安全的绝对掌控欲,重新占据了主导。
“李玉。” 乾隆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威严。 “奴才在。” 总管太监李玉立刻躬身出现在暖阁门口。 “即刻传旨:命领侍卫内大臣福隆安、神机营总统大臣、火器营总统大臣、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即刻来养心殿见驾。” 乾隆一连串报出数个掌握京城禁卫军核心权力的重臣名字。
李玉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朝房传令。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乾隆的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冰冷而精明的光芒。他起身踱到巨大的紫禁城舆图前,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东华门、西华门、景运门、隆宗门这几个关键节点。
“想在朕的紫禁城里玩一出斩首?” 乾隆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充满掌控欲的笑容,“好啊,朕就给你们搭好这台戏。让你们自投罗网。”
他的手指重重地在舆图上点了点东华门和西华门的位置,随即划过通往景运门、隆宗门的宫道,最后聚焦在内廷深处的养心殿。
“想快?想趁侍卫反应不及夺门而入?” 乾隆的声音带着森然的杀气,“朕就给你们这个机会,让你们顺顺利利地混进来,然后……” 他猛地一握拳,“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一个详细的、将计就计的围剿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乾隆的眼中闪烁着猎人布置陷阱时的兴奋与冷酷。他要让这群胆大包天的逆贼,亲身感受什么叫真正的“天罗地网”。让他们在自以为即将得手的狂喜中,瞬间坠入绝望的地狱。
当福隆安等一干重臣步履匆匆地赶到养心殿时,迎接他们的,是乾隆帝那张沉静如水却透着凛冽杀气的脸庞,以及一份即将震动京畿的雷霆剿杀计划。一场精心策划的血腥伏击,即将在紫禁城这天下最尊贵也最森严的宫苑之内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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