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春夜的凉意,卷过院角的老槐树,几片干枯的槐叶被风吹得脱离枝桠,打着旋儿落在青砖地上,恰好遮住了阿槿画的槿花花瓣一角。
楚知阙正看着阿槿指尖的树枝在青砖上轻轻划动,那树枝在对方纤细的指间转着圈,木质的枝身泛着浅褐的光泽,偶尔会因孩子力道不稳顿一下,留下断断续续的划痕。
就在这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句清浅的问话,像颗石子突然投进平静的夜色里,打破了院中的寂静:“知阙哥哥,你觉得当今裴国的国君,品性是如何的?”
楚知阙的动作猛地顿住,侧头看向阿槿。月光像层薄纱,轻轻覆在阿槿的脸上,映得他的侧脸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 下颌线柔和得没有棱角,鼻尖小巧,嘴唇抿成浅浅的弧线,小小的肩头裹在略显宽大的灰布衣料里,衣摆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细瘦的手腕。
他手里攥着那根比指尖粗不了多少的槐树枝,指尖轻轻抵着砖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浅粉,连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粉色,眼神却落在远处漆黑的田埂上,仿佛只是随口问起 “今天的粥好不好吃” 这样的寻常小事。
可楚知阙心里却泛起明显的讶异 —— 阿槿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是追着蝴蝶在田埂上跑、缠着大人要糖葫芦吃、睡前要听故事才肯睡的年纪,怎么会突然提及 “国君品性” 这种连成年人都未必愿深谈的沉重话题?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目光不自觉地扫过阿槿后颈的淡青刺青 —— 那刺青藏在衣领边缘,纹路细腻得像用细针一笔笔绣上去的,不是裴国常见的狼图腾或麦穗纹样,倒让他想起先前在太医院同僚的对话中偶尔听闻的 “蝶芽一族” 传闻。
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楚知阙对这个世界的族群划分本就一知半解,只在一个月前零星听到过关于 “南疆国” 和 “蝶芽一族” 的只言片语,说蝶芽一族是南疆国的一支,世代居住在边境密林,有自己独特的纹样标识,却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些图腾纹样具体如何区分族群,又代表着什么含义。
他只模糊觉得,阿槿后颈的缠枝纹,与裴国粗犷的图腾风格截然不同,带着种柔软的精致感,倒像传闻里蝶芽族会用的纹样。
再看阿槿的眉眼,肤色比寻常裴国孩子更显白皙,眼尾带着天然的浅弧,说话时语调轻柔,不像他认知里北方人常见的爽朗,倒真不像土生土长的裴国人。
可他也不敢确定 —— 毕竟他连南疆国到底有多少族群、每个族群的图腾有什么差异都不清楚,更别提凭一个刺青就断定对方的来历。
“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楚知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声反问,声音放得格外柔和,怕吓到这个看似沉稳、实则或许藏着脆弱的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阿槿的眼底,试图从那片澄澈的黑眸里找到一丝孩童该有的好奇 —— 是像听到新奇故事那样的兴奋,还是单纯的随口一问?
可看到的依旧是淡淡的平静,仿佛这个问题与 “今天吃什么” 没什么区别,只是语气里带着点十一二岁孩子特有的、刻意模仿成年人的沉稳清亮,像小大人一样。
阿槿抬起头,指尖的树枝轻轻搭在青砖上,因为抬头的动作,衣领微微下滑,露出后颈小半片刺青,淡青色的纹样在月光下更显清晰。
他的视线与楚知阙对上,却只停留了一瞬,便又落回地上的画,声音没什么起伏,却难掩孩童的软嫩:“之前听路过的人提起过,说国君很厉害,也说他很可怕,想知道知阙哥哥怎么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复述别人的话,可楚知阙心里的疑惑却更甚 —— 这方圆百里只有他们这一座孤零零的院舍,白天连飞鸟都少见,夜里更是寂静得能听到虫鸣,哪来的 “过路人”?
是阿槿记错了,还是他在刻意隐瞒什么?
楚知阙张了张嘴,想追问 “路过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可看到阿槿紧抿的嘴唇,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 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就像他自己当年,也会把完成任务后得到的小玩意儿偷偷藏在出租屋的床底,不愿让人发现一样。
更何况,他本就是个外来者,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都缺乏了解,过多追问反而显得突兀。
院中的凉意渐渐加重,夜风卷着土腥味吹在身上,带着春夜特有的湿冷。
楚知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伸手牵住阿槿的小手:“外面风大,进屋说吧,别冻着了。”
他的掌心带着刚收拾完灶台的余温,触到阿槿掌心微凉的温度时,能清晰感觉到孩子指尖因握树枝磨出的细小茧子,不像养尊处优的孩子那样光滑。
阿槿点点头,小步跟在楚知阙身后往正屋走,脚步轻快却带着点拘谨,膝盖微微弯曲,不像更小的孩子那样蹦蹦跳跳,倒透着股超出年龄的规矩感,仿佛被人教过 “走路要稳” 的道理。
楚知阙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琢磨 —— 阿槿的来历肯定不简单,可自己连南疆国和蝶芽一族的基本信息都搞不清,就算想探究,也无从下手,倒不如顺其自然。
进屋后,楚知阙从灶边的陶罐里摸出半截蜡烛 —— 那是前几天竹篮里附带的,他一直省着用,如今还剩下小半段。
又找出个缺了口的粗瓷烛台,烛台边缘的缺口处还沾着旧蜡油,比阿槿的拳头还大些。
他小心地将蜡烛插在烛台上,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烛火 “噼啪” 一声亮起,昏黄的光瞬间填满了狭小的屋子,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斑驳的墙面上,随着烛火晃动轻轻摇曳。
这是屋内唯一的照明,烛火被从窗缝钻进来的夜风一吹,忽明忽暗地摇曳着,连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看得清晰。
阿槿自己找了把靠墙的木椅坐下,椅子对他来说有些高,他得微微踮着脚,让脚尖勉强碰到地面才能坐稳,却依旧把脊背挺得笔直,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手指轻轻交握,姿态带着点刻意的端正,不像个随意的孩子,倒像被严格教过礼仪的小模样,与这简陋的屋舍有些格格不入。
楚知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疑惑又深了些 —— 什么样的家庭,会教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如此规矩?若是蝶芽的族人,他们的礼仪又会是这样的吗?他想不明白,只能暂时压下这些念头。
楚知阙坐在对面的木桌旁,桌面蒙着层薄灰,他随手用袖子擦了擦,才看向烛火映照着的阿槿。孩子的脸颊被烛光染成暖黄色,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楚知阙斟酌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新帝登基才一年,朝堂和边境都还没安稳下来。你知道吗?先帝在位时,留下了很多老臣,他们习惯了以前的做事方式,新帝想改些规矩,让朝政更清明,那些老臣就不太愿意;还有太后,她是先帝的续弦之妻,想帮自己的家族掌权,也在暗中给新帝添麻烦。边境那边更麻烦,时不时有小股蛮夷跑来抢东西,新帝一边要管朝堂里的事,一边要防着边境,忙得脚不沾地。”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把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暗中掣肘” 这类复杂的词换成孩子能听懂的话,怕阿槿理解不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大家对新帝的看法不一样。有人说他心狠,刚登基就抓了几个贪钱的大官,把他们的家抄了,还治了罪,这样一来,其他想贪钱的官就不敢乱来了;也有人说他太着急了,刚坐上皇位就得罪这么多人,万一那些老臣联合起来闹事,就会出大麻烦。”
他说得尽量客观,没掺杂自己的情绪 —— 毕竟他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七天后就要离开,新帝是好是坏,南疆国与蝶芽族的纠葛如何,似乎都与他无关,他连这些族群的图腾区分都搞不懂,更别提卷入其中。
可话落时,却见阿槿的目光紧紧落在跳动的烛火上,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两只停在脸颊上的小蝴蝶,翅膀偶尔扇动一下,多了几分孩童的柔和。
烛火被夜风拂得剧烈晃动了一下,火苗几乎要贴到烛台边缘,眼看就要熄灭,楚知阙下意识地伸手护在烛台旁,手掌挡住从窗缝钻进来的风,目光紧盯着那簇小小的火苗,直到它重新稳定下来,跳动着恢复了之前的亮度,才松了口气。
阿槿一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楚知阙护着烛火的模样,眼底似乎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 有被这份细致打动的动容,有对 “国君” 话题的探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像蒙了层薄雾,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楚知阙转身走到桌边,拿起粗陶茶壶,倒了杯温茶。
他特意找了个最小的粗陶杯,杯子上印着模糊的兰草纹,边缘有些磨损,不会烫到孩子的手。
递到阿槿面前时,还特意叮嘱:“喝点茶暖暖身子,小心烫,刚晾好的,现在温度正好。”
茶盏里的茶水泛着淡淡的褐色,是他白天用院角老槐树的叶子煮的,带着点清苦的香气,特意晾到了温凉,适合孩子喝。
阿槿双手捧着茶盏,杯子几乎占了他小半张手,指尖轻轻贴在温热的杯壁上,又很快攥紧了杯沿,指节微微泛白。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孩童常见的污垢,只是指尖有些薄茧,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孩子。
他低头看着盏中的茶水,水面平静得像面小镜子,清晰地映出他的小脸 —— 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线,那张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却透着股莫名的神色莫测。
他似乎在努力理解楚知阙说的 “国君” 故事,又像是在掩饰什么藏在心里的秘密,连烛火的光落在他眼底,都变得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楚知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暗自叹气 ——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了,就算阿槿身上藏着与南疆国、蝶芽一族相关的秘密,他也看不出来。
屋内外静得只剩下烛火 “噼啪” 的轻响和夜风掠过窗棂的 “沙沙” 声,偶尔还能听到院外虫鸣的声音,却很快被寂静淹没。
楚知阙看着阿槿沉默的模样,没再追问 “过路人” 的事,也没再提 “国君” 的话题,只是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茶水的清苦在舌尖漫开,他忽然觉得,这十一二岁的孩子身上藏着太多秘密。
阿槿就这么捧着茶盏,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许久都没动。
直到烛火又一次被风吹得倾斜,火苗在他眼底映出跳动的光斑,他才缓缓抬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茶水。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时,他悄悄蹙了下眉,嘴角往下撇了撇,却没说什么,只是把空茶盏轻轻放在桌上。
放下时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怕碰倒杯子,又怕弄出太大的声响。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簇忽明忽暗的烛火上,神色依旧莫测,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像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却又不愿让人知道。
楚知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软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阿槿的头发,发丝柔软,带着点夜露的微凉:“要是困了,就去里屋睡吧,我再坐会儿。”
阿槿摇摇头,没说话,只是往椅子里缩了缩,继续盯着烛火,仿佛要从那跳动的火苗里,看出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夜风还在吹,烛火还在摇,这间简陋的屋子里,一个带着现代记忆的过客,一个藏着未知秘密的孩子,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任夜色漫过窗棂,将各自的心事与不解,都藏进摇曳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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