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入年跟着黑衣护卫回薛府时,刚转过街角,就看见大门前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暮春的风还带着些凉意,卷起地面的粉白梅花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又被风卷着贴在薛怀安的衣摆上。
薛怀安穿着件水绿色的长袍,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银线勾勒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衣摆垂在石阶上,沾了些尘土与花瓣碎屑,却没戴冠,长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颈侧,遮住了他下意识抿紧的唇。
他站在那里,目光望着街面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 那里的布料已被冷汗浸得微潮,显然已等了许久。
府门口的家丁见薛入年回来,连忙躬身行礼,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薛怀安的左臂,带着几分担忧,却没人敢多问。
薛入年心里一动,快步走上前,鞋底踩过花瓣的 “沙沙” 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本以为兄长是来问游园的事,刚要开口调侃 “这么好的天气,兄长站在门口吹风,莫不是想等我带街口的桂花糕回来”,却见薛怀安突然抬手扶了扶左臂,指尖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还极轻地 “嘶” 了一声 ——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若不是两人离得近,几乎要被风吹散在海棠花香里。
“兄长?” 薛入年的脚步顿住,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他这才注意到,薛怀安的水绿色长袍左臂处,隐约透着深色的痕迹,像墨汁晕染般,正顺着衣料纹理慢慢扩大,连缠枝莲纹都被染成了暗沉的褐色,显然是被血浸透了。
他上前一步,伸手想去碰那处衣料,却被薛怀安轻轻避开,掌心的微凉擦过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疼到极致才有的反应。
“没什么,” 薛怀安的声音依旧温和,嘴角还带着惯有的浅笑,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些,连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刚从外面回来,路上不小心碰了下,倒也不打紧。”
他刻意避开了 “丞相府” 三个字,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的磕碰,可垂在身侧的右手却悄悄攥紧了衣摆,将那点疼痛藏得严严实实。
薛入年却没信。
他太了解兄长了,从小到大,薛怀安总是揉着他的头说 “疼了就喊出来,别憋着,兄长在呢”,小时候他摔破膝盖,兄长会蹲在他面前,一边吹着伤口一边骂他 “冒失鬼”;可轮到薛怀安自己,却总把伤痛藏得严严实实。
尤其是今日京中氛围诡异,叶无蓑泛红的眼眶、愤怒的指责还在眼前,兄长这伤绝不会是 “不小心碰的”。
薛入年不再追问,只是伸手牵住薛怀安没受伤的右手,指尖触到掌心的薄茧时,心里又酸又气 —— 这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是练剑护他时蹭出来的,兄长明明是该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御史大夫,却偏偏要去做那涉险的事,还不肯对自己说实话。
“走了,回屋说。” 薛入年拉着他往府里走,脚步放得很慢,刻意配合着薛怀安的速度。
指尖能清晰感觉到兄长掌心的微凉,还有那一丝克制的颤抖,每走一步,薛怀安的肩膀都会微微倾斜,显然是疼得厉害。
他捏了捏那只手,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无声地质问 —— 挟持丞相的传闻、京中混乱的局势,还有你手臂上这深可见骨的伤,到底藏着什么事?就这么不肯跟我说吗?
薛怀安任由他牵着,目光落在弟弟的发顶。
薛入年比他矮半个头,发尾还沾着游园时的草屑,发间别着一朵没摘干净的小雏菊,嫩黄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动,模样依旧带着少年人的鲜活。
他心里软了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朝堂之事凶险,那些算计、那些伪装,若是说出来,入年定会担心,说不定还会拦着自己,打乱全盘计划。
最终,他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指尖悄悄回握了一下弟弟的手,用那点温度传递着安抚,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慌乱。
两人穿过前院,绕过栽满海棠的回廊,一路往薛入年的屋舍走。
府里的丫鬟、家丁见了他们,都躬身行礼,眼神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没人敢多言。
路过书房时,薛入年瞥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还隐约听到低低的交谈声,心里的疑惑更甚,却还是没问出口。
回到屋舍时,丫鬟早已备好炭火,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将屋内烘得暖融融的,驱散了暮春的凉意。
薛怀安刚坐在软垫上,就忍不住蹙了蹙眉,左臂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像是怕碰到什么,脸色却在暖意中渐渐褪去几分苍白,多了点血色。
他看着薛入年忙着关窗留缝、拢炭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的伤口,指尖划过衣料上的血迹,始终没提半句伤是如何来的,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怕泄露了疼痛。
薛入年拢完炭火,转身看向他,双手不自觉地攥了攥,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兄长,今日京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叶无蓑说……说你挟持了丞相。”
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里满是担忧,生怕触到兄长的禁区。
薛怀安握着袖口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布料上的血迹,抬眼看向弟弟,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 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却依旧没说实话:“朝堂上的事,你不用管。叶无蓑年纪小,听了些谣言就乱发脾气,别往心里去。”
他刻意模糊了重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把话题引到叶无蓑身上,试图转移弟弟的注意力。
薛入年还想再问,可看着兄长避开的眼神、紧抿的唇,到了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他知道,兄长若是不想说,再追问也没用。
心里的气恼却更甚,他刻意侧过头,不看薛怀安,坐在对面的软垫上,后背挺得笔直,像只闹别扭却又藏不住担心的猫,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将那点委屈与担忧都藏在掌心。
薛怀安看着他这副冒着冷气却又难掩关切的模样,反倒笑了,眉眼弯了弯,带着几分刻意的委屈:“府里的人都忙着处理杂事,没人顾得上我。回来时想着你该快到了,就没让人包扎,想等你回来……”
他没说 “等你回来逗逗你”,只把理由往 “等你” 上靠,既想让弟弟消气,又不想暴露真实想法,可眼底的笑意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 期待弟弟能像小时候那样,皱着眉却又心疼地帮他处理伤口。
这话倒是戳中了薛入年的软处。
他最见不得薛怀安示弱 —— 明明比自己高壮一圈,肩宽背厚,能轻易把他举过头顶,却偏要垂着眼,睫毛耷拉下来,用这种依赖的姿态面对自己。
心里的气恼瞬间被无奈取代,毕竟是自己的兄长,是从小护着他长大的人,总不能真的不管。
“过来坐好。” 薛入年勾勾手指头,示意薛怀安坐到自己对面的软垫上,语气依旧带着点硬气,却少了几分冷意。
见薛怀安乖乖挪过来,他才起身在屋里翻找伤药 —— 屋角的药台是兄长特意为他准备的,紫檀木的台面打磨得光滑,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罐,标签都是薛怀安亲手写的,字迹工整。
可轮到他照顾人,却有些手忙脚乱,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站在药台前翻来翻去,竟一时分不清哪瓶是止血的,哪瓶是祛疤的。
薛怀安看着他在药台前慌乱的模样,怕他拿错药耽误伤口处理,连忙开口提醒:“左边抽屉最上层,青瓷瓶是你上次用的祛疤药,得等伤口结痂了才能用,现在用了会刺激伤口。我这伤还在渗血,要找右边那个棕色陶罐里的止血粉,罐口刻着‘止’字,别搞混了位置。”
他说得条理清晰,语气里带着几分耐心,目光紧紧盯着薛入年的动作,既怕弟弟弄错,又不想显得太过刻意 —— 毕竟入年向来好强,若是说多了,反倒会让他觉得没面子,更会闹别扭。
薛入年闻言,脸颊瞬间发烫,像被炭火烤过一般 —— 方才确实没注意,差点拿错药,还好兄长提醒了。
他连忙按薛怀安说的,拉开右边抽屉,果然看到一个棕色陶罐,罐口刻着小小的 “止” 字,摸起来还带着点余温,显然是之前常用的。
他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艾草与三七混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正是平日里兄长用来给他止血的药粉。
他拿着陶罐走回来,脸上故作平静,可递药的手却有些僵硬,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薛怀安看着他耳垂的红意,像染了胭脂般,眼底的笑意更浓,却没再调侃,只是乖乖伸出受伤的左臂,连长袍的袖子都自己小心地挽了起来 —— 动作缓慢而轻柔,怕牵扯到伤口,露出的小臂上,一道贯穿伤赫然在目,皮肉翻卷着,边缘还在渗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手臂往下流,滴落在软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薛入年轻轻展开兄长的袖子,目光落在伤口上时,心脏猛地一揪,这伤比他想象的更重,显然是被利器贯穿,连里面的骨头都可能受了伤。
他的动作瞬间轻柔下来,指尖沾了止血粉,轻轻洒在伤口上,粉末一接触到鲜血就开始生效,原本渗血的伤口渐渐止住了血,却也让薛怀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肩膀微微颤抖。
薛入年的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忍忍,可能会有点疼,上完药就好了。”
薛怀安 “嗯” 了一声,目光落在弟弟认真的侧脸。
薛入年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眉头微微蹙着,像在处理什么珍宝,动作专注得让人不忍打扰。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薛入年爬树摔下来,胳膊擦破了一大片皮,也是这样皱着眉,却强忍着不哭,只是咬着唇说 “不疼”,最后还是自己蹲在他面前,用同样的止血粉帮他处理伤口。
那时的入年,还会缠着他问东问西,会把偷偷藏起来的糖塞给他;如今却因为自己的隐瞒,连话都少了,只剩下这小心翼翼的关心。
“兄长,” 薛入年突然开口,声音有些闷,像被棉花堵住,“以后别再这样了。”
他看着伤口处的血渐渐止住,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担心,指尖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的皮肤,确认没再渗血,才继续说,“不管出了什么事,至少要顾着自己的安危……你要是出事了,我……”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显担忧。
“不会的,” 薛怀安打断他,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指尖轻轻敲了敲软垫,却依旧没提原委,“我心里有数,不会让自己出事的。你放心,兄长会护着你的,一直会。”
他顿了顿,看着弟弟泛红的眼眶,又放软了语气,声音里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别想太多,好好照顾自己就好,其他的事交给我。”
薛入年没再追问。
他知道,兄长的 “心里有数” 里,藏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事。
他只是默默拿出纱布,那是兄长特意为他准备的细纱布,柔软不磨皮肤,他一圈圈缠在薛怀安的手臂上,动作仔细,每缠一圈都轻轻扯紧,却又怕勒得太紧弄疼他,反复调整了好几次,直到确认松紧合适,不会影响血液循环,才放心地打了个结,还特意将结打在手臂外侧,避免碰到伤口。
“对了,” 薛怀安突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弟弟发间的小雏菊上,刻意转移话题,语气里带着点轻松,“今日游园,除了叶无蓑,还遇到其他人了吗?那雀儿还乖不乖?有没有啄你手?”
薛入年的动作顿了顿,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拨了拨发间的花,嫩黄的花瓣掉落在软垫上,他才小声说:“没遇到其他人,雀儿挺乖的,就是一直叫,可能是想家了。我给它喂了小米,它吃了不少。”
他顺着兄长的话往下说,心里却依旧惦记着那没说出口的原委 —— 兄长不肯说,或许是真的有难言之隐,自己再追问,反而会给他添乱,倒不如安安静静陪着他。
薛怀安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已明白他还在惦记着京中之事,却没再提,只是伸出没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带着安抚的力量:“别想太多,晚上让厨房给你做你爱吃的糕点,再温一壶你喜欢的梅子酒。”
薛入年缓缓站起身,将药罐和纱布收起来,声音有些含糊:“好了,包扎完了,兄长记得按时换药,别碰水,也别用这只手用力。止血粉用完了就跟我说,我再去药铺买,我知道哪家的药最好。”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薛怀安拉住了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带着点不舍。
“去哪?”
“我……我去看看白天带回来的雀儿,别让它饿坏了,顺便给它换点干净的水。” 薛入年的声音越来越小,却不敢回头,眸中的神色虽有担心但更多的是对于兄长不愿说什么的无奈。
薛怀安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忍不住笑了,指尖还残留着弟弟手腕的温度,柔软而温暖。
屋内的炭火噼啪作响,暖光映在两人身上,暂时冲淡了政变与算计带来的紧张,只剩下兄弟间难得的平静。
只是薛怀安知道,这份平静不会太久 —— 扳倒奸臣的路还很长,那些他瞒住的事,那些凶险的谋划,迟早要让弟弟知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窗外的杏花还在落,风里带着淡淡的花香,屋内的暖意与药香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动荡时局里,最安稳的一抹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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