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薛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廊檐下悬挂的走马灯在晚风里轻轻晃动。
灯面上绘着 “杏林春燕” 的纹样,橘红色的光透过薄纱洒在青石板路上,将细碎的杏树影拉得长长的,偶尔有粉白的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儿落在灯影里,沾着暖光晃了晃,又被风卷着掠过石阶,悄无声息地落在墙角的青苔上。
薛入年坐在听竹院的窗边,指尖反复摩挲着搭在臂弯的墨色大氅 —— 这是兄长去年冬日穿的狐裘大氅,料子是极难得的玄狐皮,厚实得能挡住腊月的凛冽寒风,衣角用银线绣着暗纹的松枝,凑近闻能嗅到淡淡的松木香,是兄长书房常用的熏香味道,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让人心安。
今日在杏园门口,他分明看到薛怀安左臂的纱布渗着暗红,连抬臂接茶都要放缓动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夜里风凉,兄长向来不注意保暖,定要把这披风送过去才行。
他先是唤来贴身小厮阿福,仔细叮嘱:“你把这大氅送到杏园,务必亲手交给大公子。记得跟他说,夜里露重,窗只能开一条缝透气,别贪凉;还有,受伤的手绝不能碰重物,哪怕是端茶都要让张妈伺候,若是他犟着不肯,你就说……就说是我特意吩咐的。”
阿福躬着身,双手接过大氅的一角,连连应下:“记住了二公子!您放心,小的一定把话带到,绝不让大公子累着伤手!”
刚要转身,薛入年却又伸手按住大氅的领口,指尖触到温热的狐裘,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安 —— 兄长今日受伤后,对他遮遮掩掩,问起伤因只说 “不小心碰的”,可那贯穿伤的痕迹,绝不是 “碰” 能造成的。
京中近来本就乱哄哄的,昨日还听闻西街的粮铺关了两家,说是谢家停了采买,连带着小商贩都愁眉苦脸,兄长此刻定是在忙朝堂上的事,他实在放心不下。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你跟着就行。” 薛入年拿起大氅搭在臂弯,顺手提了盏羊角灯 —— 灯芯是新换的,燃得很稳,暖黄的光刚好能照亮身前两步的路。
阿福连忙跟上,手里还攥着个小布包,里面是二公子常吃的糕点,怕夜里饿了能垫垫肚子。
薛府的院落布局规整得像棋盘,听竹院偏东,院里种着几竿翠竹,风一吹便发出 “沙沙” 的轻响,混着竹下石灯的冷光,透着股清寂;而薛怀安的杏园在西侧,是府里最宽敞的主院,连院墙都比别处高半尺,庭院里的两株杏树是当年父亲从江南特意移栽的名品 “胭脂雪”,春日里满树粉白,落英缤纷时能铺满半个庭院,踩上去软得像棉絮。
儿时父亲在世时,因他是庶出,便被安排在听竹院,而薛怀安作为嫡长子,自小住杏园,连书房都比他的大上一倍,书架上摆满了珍稀的孤本。
那时的薛入年对此并无半分介意,毕竟在他记事起,曾跟着生母在街头流浪,寒冬里缩在破庙里啃冷窝头,冻得连手指都伸不直。
能进薛府,有暖衣穿、有饱饭吃,已是他不敢奢望的上上签。
他至今记得,刚进薛府那年春日,薛怀安牵着他的手穿过回廊,带他去杏园看杏花,还摘下最艳的一朵插在他发间,指尖轻轻拂过他冻得发红的耳朵,说:“以后兄长护着你,府里没人敢欺负你。”
前几年薛怀安曾提过,让他搬去杏园同住,说 “听竹院离我太远,夜里你要是受了惊,我都来不及赶过来,搬过来住隔壁屋,咱们还能一起读书”。
可薛入年拒绝了 —— 他知道嫡庶有别,杏园是兄长作为嫡长子的体面,房梁上的雕花、窗棂上的描金,都是他不该占的。
听竹院虽小,却有他亲手种的翠竹,有他养的雀儿,夜里听着竹声入睡,比在杏园听杏花落的声音更踏实。
提着羊角灯往杏园走,晚风带着暮春的凉意,吹得衣摆轻轻晃动,还卷着几缕杏花的淡香,混着远处厨房飘来的姜茶味。
路过回廊时,薛入年瞥见墙角的杏树,枝头还挂着未谢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一片花瓣被风吹得落在肩头,他伸手轻轻拂去,指尖沾着花瓣的柔腻,想起白日里兄长衣摆上沾着的杏花瓣 —— 兄长定是在杏园里待过,说不定还在树下站了许久,不然衣上怎会有花瓣。
快到杏园门口时,就看见两个丫鬟站在石阶旁,手里端着描金托盘,托盘里放着刚温好的参茶,茶盏冒着热气。
两人眉头微蹙,神色有些凝重,连平日里见他时的轻快笑意都淡了几分,只是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二公子。”
薛入年看在眼里,却没表露出来 —— 他知道府里近来气氛不对,昨日起,杏园的侍卫就多了一倍,腰间的佩刀都出鞘半寸,下人们说话也都小心翼翼的,连咳嗽都要压低声音,显然是兄长在忙着重要的事。
他让阿福取出两锭银子,递到丫鬟手里,语气温和:“夜里风大,你们站在这里也冷,这点钱拿去,让厨房给你们煮点姜茶,再加点红糖暖暖身子。莫要总皱着眉,兄长见了也会心烦,咱们府里,还是和气些好。”
丫鬟们对视一眼,连忙收下 —— 薛怀安早有吩咐,二公子给的东西,不必推辞,只管收下。
府里下人们都知道,二公子的金库钥匙,大公子也有一把,大公子对这个弟弟,向来是有求必应,连二公子爱吃的糕点,厨房都要每日备着两笼,一笼刚蒸好的,一笼凉透的,生怕他突然想吃。
只是今日大公子正在书房见客,实在不方便见二公子,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张姓丫鬟无奈笑道:“二公子,实在对不住,大公子正在屋内会客,吩咐了不让人打扰,您要不明日再来?张妈已经在里面伺候了,刚给大公子换了纱布,您放心,大公子的伤,我们都仔细照着呢。”
薛入年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就要往回走 —— 他本就没打算打扰兄长,只是想送个大氅。
可走到岔路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对阿福说:“你去厨房,把我屋中那壶梅子酒温好,送到杏园来,就说是我让送的。记得用烫酒的银壶,温到七分热就行,别太烫,不然会涩。”
阿福应下 “好嘞”,转身快步离去后,薛入年却轻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 兄长见的是谁?竟连他都要避开?京中近来不太平,谢家又反常得很,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面子,能让受伤的兄长深夜见客。
薛府的侍卫们都认识他这位 “二公子”,巡逻时难免会手下留情。
薛入年借着墙角的老槐树,手指扣住树干的纹路,三两下就翻上了杏园的屋顶。
瓦片在脚下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书房上方的屋檐边,压低身子,透过瓦片的缝隙往下望去 —— 屋内亮着盏琉璃灯,灯座是青釉缠枝莲纹,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两道人影。
一道身形挺拔,肩宽背厚,坐姿端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兄长;另一道略矮些,身形偏瘦,动作间透着几分急切,时不时抬手比划,甚至还拍了下桌子,两人交谈的姿态算不上欢喜,连窗纸上的影子都透着紧绷,像是在争论什么。
薛入年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屋内的声音,晚风偶尔会掀开窗缝,让零星的话语飘出来 ——“谢家……粮……”“朝堂……不能等……”“丞相那边……” 几个词断断续续钻进耳朵,其余的都被风吹散在夜色里。
他心中疑惑,谢家怎么会跟兄长扯上关系?
直到约莫一炷香后,屋内的人影动了,那道陌生的影子起身告辞,薛入年连忙压低身子,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那人走出庭院 —— 月光下,他看清了那人的脸,是谢寻。
谢寻是谢家的嫡子,与他们兄弟也算从小认识,只是性子素来傲慢,往日里见了他,连招呼都懒得打。
可近来京中传言,谢家老宅近日常闭大门,连岁旦前该采买的粮食都没动静。
要知道,临近岁旦时,京中大户人家采买的粮食,足够普通百姓吃一个月,城南的粮商们都靠着这些采买养活一家老小,去年谢家单是粮食就买了五十石,可今年却连一粒米都没买,让粮商们堆积了满仓粮食卖不出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谢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要搬离京城。
薛入年看着谢寻脚下生风、急切离去的模样,连衣摆被石缝勾住都没察觉,硬生生扯破了个口子,心里满是疑惑 —— 谢家与兄长深夜见面,还聊得如此紧张,难不成兄长的伤,还跟谢家有关?
可转念一想,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兄长向来心思缜密,做事有分寸,不愿说的事,自有他的道理,自己何必追问,徒增他的烦恼。
薛入年摇摇头,不再纠结,趁着巡逻侍卫转身的间隙,借着书房半开的后窗,轻巧地钻进了屋内 —— 他从小就爱往兄长书房钻,哪里的窗台低、哪里的窗户扣不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连张妈都笑他 “比大公子还熟悉这书房”。
屋内燃着银丝炭,暖融融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龙井茶香,还混着一丝药材的味道,是兄长伤口敷的金疮药味。
薛怀安正坐在紫檀木桌前,手里端着青瓷茶杯,杯沿印着他的唇印,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书上,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
薛入年先是悄悄擦了擦手上的灰尘 —— 怕弄脏兄长的文书,然后轻手轻脚走到薛怀安身后,双手猛地覆在他的眉眼间,遮住他的视线,故意压低声音,捏着嗓子变了语调:“猜猜我是谁?”
薛怀安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却没半分惊讶 —— 他从小就熟悉薛入年的脚步声,轻而快,带着少年人的灵动,哪怕走得再轻,他也能分辨出来。
方才屋顶的瓦片声,他更是早已察觉。
更重要的是,这府里,能如此毫无顾忌闯入他书房、还敢蒙他眼睛的,唯有眼前这一个人。
他配合着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温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笑意:“唔,不知。在下有一个弟弟,他有时候很顽皮,总爱躲在门后、屋顶上吓人,今日不知跑哪去了,兄台可否帮在下找回?”
薛入年听到这话,有些气愤地凑近,用指尖轻轻捏了捏薛怀安的脸颊 —— 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还能感觉到兄长淡淡的胡茬,扎得指尖发痒,他哼了一声:“才不是!我才不顽皮!”
他本是带着点小脾气,可想起兄长手臂的伤,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敏感,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地放轻,只敢用指甲轻轻刮了下兄长的脸颊。
薛怀安侧过头,贴了贴身后人凑近的脸,感受到那熟悉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梅子香 —— 是薛入年常用的熏香,混着少年人身上的皂角味,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住薛入年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未受伤的右肩,指腹摩挲着弟弟手腕上的红绳 —— 那是去年岁旦他给编的,红绳里掺了银丝,至今还好好戴着。
他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掌控:“不顽皮么?不顽皮又怎会夜闯我的院落,还敢躲在屋顶上窥探?这府里上上下下,也就你敢这般放肆,换作旁人,哪怕是王公贵族,早就被侍卫拿下了。”
这话并非责备,更像是一种宣告 —— 薛入年是他独有的例外,是他领地中唯一能打破规则的人。
薛入年脸颊一红,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兄长实在幼稚,小声辩解:“我明明是给兄长送大氅来的,谁让你在见客,我才没进去。再说,我哪有窥探,就是路过时听见声音,好奇而已。”
他说着,另一只没搭在兄长肩上的手,又轻轻碰了碰薛怀安的下巴,指尖划过兄长的喉结,感受到那轻微的滚动,动作带着从小到大的惯有亲昵。
可薛怀安却微微蹙眉,指尖轻轻按住手臂的纱布,声音轻得像叹息:“疼。”
薛入年愣住了,连忙收回手,慌乱地看向兄长的左臂,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伤口:“我没碰到你伤口啊,就是碰了下脸和下巴,什么时候成力大如牛的人了?是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扯到伤口了?还是张妈换药时没包好?”
说着,还想伸手去看纱布有没有渗血,手指刚要碰到纱布边缘,又怕真的碰疼他,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眼底满是焦急。
薛怀安看着他慌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眼底满是温柔,却也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占有 —— 这是他护在羽翼下长大的人,是他领地中最珍贵的存在,连慌乱都只该为他而有。
“不是你力气大,” 他拉过薛入年悬在半空的手,让他轻轻碰了碰自己手臂的纱布边缘,感受那层薄薄的布料下的温热,“是伤口敏感,方才你碰我脸时,我忍不住想转头看你,不小心动了下胳膊,就牵扯到伤口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软得像棉花,带着哄劝的意味,“只要是你碰的,再疼也能忍,换作旁人,哪怕是轻轻碰一下,我早就躲开了。”
他顿了顿,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墨色大氅,指尖轻轻摩挲着狐裘料子,动作带着几分珍视。
他将大氅搭在椅背上,又把薛入年拉到自己身边的软凳上坐下,让他挨着自己,肩膀贴着肩膀,感受那熟悉的温度:“这大氅,是特意给我送的?”
“嗯,” 薛入年点点头,坐在软凳上,身体微微前倾,离兄长更近了些,浑然不觉兄长的目光始终锁在自己身上,带着专属的占有,“夜里冷,你手臂又受伤,穿得少会着凉。对了,我让阿福把我屋中那壶梅子酒温了,等会儿送来,是去年秋天咱们一起酿的那坛,你少喝点,暖暖身子就行,别喝多了伤胃,你的胃本来就不好。”
薛怀安将新倒的茶盏递给薛入年,颔首应下:“好,你也是,夜间莫要贪杯。”
薛入年眨巴眨巴眼睛接下这茶盏轻抿,喝出是白水味便狡黠地应下:“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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