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白水滑过喉咙,带着后院井水特有的清甜 —— 没有茶水的醇厚回甘,只有水本身的澄澈,是春日里刚融化的雪水,还留着些沁凉的余温。
他将杯子轻轻放在梨木桌案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 “嗒” 的轻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目光不经意扫过杯底,果然没有半点茶叶残留,连杯壁都干净得能映出烛火的光影。
这时才注意到,桌案上并排放着两个水壶:左侧是青瓷的,壶身绘着淡青的竹纹,壶嘴还沾着点细小的茶叶梗,显然刚泡过茶;右侧是白瓷的,素白的壶身上没有任何纹饰,壶身干净得没有一丝茶渍,连壶盖边缘都透着清爽。
他心里泛起一丝疑惑,却没说出口 —— 兄长素来没有晚上喝茶的习惯,还常跟他说 “大晚上饮茶会兴奋得睡不着,神经绷着难放松,不如白水来得安稳”,甚至去年他贪凉喝了半杯凉茶,兄长还念叨了他好几天,说 “夜里喝凉的伤脾胃”。
今日怎么会特意摆着带茶叶的杯子?或许是谢寻这家伙不懂规矩连杯茶都不带喝一口就气愤离开了。
目光转向薛怀安的杯盏,果然见里面浮着几片扁平的龙井茶叶,茶汤泛着淡淡的黄绿色,叶片在水中轻轻舒展,显然是刚泡好没多久。
可兄长明明不喝,却还是摆了出来,连茶杯都选了他惯用的青釉杯 —— 杯沿有一道极细的裂痕,是去年他不小心摔的,兄长却一直没舍得换。
他压下心里的猜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瓷杯的杯沿,视线落回薛怀安平静的侧脸 —— 对方正垂眸看着桌上的文书,指尖偶尔轻轻划过纸面,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腹在 “谢家粮商往来” 几个字上反复停留,神色与往常那般温和,仿佛方才谢寻的急切与争执从未发生过,也仿佛没察觉到他对水杯的留意。
那文书叠得整齐,共三页,最上面一页的边角还沾着些新鲜墨渍,墨迹未干,显然是刚批阅到一半的要紧事。
纸张边缘微微卷起,能看到上面用小楷写着 “谢家采买明细”“京中粮价波动” 等字眼,甚至还有几处用朱笔圈画的痕迹,圈住的 “十二月无采买记录”“大额支出未标注用途” 等字样格外醒目。
薛入年心里的疑惑终究压不住,尤其是谢寻离开时,他在屋顶看到那人攥紧的拳头、泛红的耳根,还有转身时差点撞到廊柱的慌乱模样,显然是争执得厉害。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轻声问:“兄长,方才谢寻……怎是谈不拢的样子离开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是不是跟谢家最近不采买粮食有关?我听巷口的粮商说,谢家连岁旦前该备的五十石粮都没买,好多商贩的粮食都堆在仓里卖不出去。”
薛怀安握着文书的手顿了顿,指腹停在 “大额支出” 几个字上,抬眸时,目光先落在薛入年的手上 —— 方才翻墙时沾了些尘土与瓦片碎屑,指缝里还嵌着点灰,连手腕上的红绳都沾了些泥点,那红绳是去年岁旦他亲手编的,红绳里掺了辟邪的银丝,如今却被泥点染得有些暗沉,与他素来爱干净的习惯格格不入。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帕角绣着极小的 “安” 字,是江南织造局特制的云锦,布料细腻得能映出烛火的光影,边角因常年使用而泛着柔软的光泽,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痕迹 —— 这是他用了五年的帕子,自从薛入年进府后,就成了专门给弟弟擦手的 “专属帕子”。
这帕子的来历,要追溯到薛入年刚进府那年。
彼时薛怀安尚未养成带帕子的习惯,每日只靠着丫鬟递来的湿巾擦手,觉得随身带帕子是件麻烦事。
直到某天,他路过听竹院,看到年幼的薛入年为了拒绝丫鬟帮忙洗澡,像只小猴似的爬到院里的老槐树上,抱着粗壮的树枝不肯下来,浑身沾着树叶与泥土,小脸脏兮兮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却还倔强地喊 “我自己能洗,不用你们管”,声音带着未脱的奶气,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那时的他又气又笑,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将人从枝头抱下来 —— 生怕弄疼了这瘦得没几两肉的弟弟,手指刚碰到薛入年的腰,就感受到那单薄的触感,心里瞬间软了下来。
顺手用自己擦汗的帕子给弟弟擦脸,帕子刚碰到薛入年的脸颊,就被那全身消瘦却仅有些许肉支撑的小肉脸蹭得沾了泥,可他却没觉得脏,反而觉得这模样格外鲜明,连带着帕子都变得珍贵起来。
自此,袖中常备的帕子,便多了 “给弟弟收拾残局” 的用途 —— 擦过他爬树沾的泥,擦过他吃桂花糕沾的糖霜,也擦过他跟别家公子打架蹭的血,连帕子的样式,都特意换成了薛入年喜欢的素色,怕花哨的图案会吓着刚进府、还带着怯意的弟弟。
此刻,薛怀安将受伤的左臂轻轻搁在桌案上,纱布下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每抬一次臂都像是在拉扯皮肉,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肩膀微微倾斜,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可他依旧熟练地抬起右手,拢住薛入年的手 ——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指尖触到弟弟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雀笼、爬树磨出来的。
他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从指缝到手腕,连指甲缝里的灰都没放过:先轻轻撑开薛入年的手指,用帕子一角仔细蹭掉指缝里的泥,再顺着掌心的纹路慢慢擦,连虎口处的薄茧都用指腹轻轻摩挲,生怕弄疼了他。
擦到手腕上的红绳时,更是放慢了动作,用指尖一点点蹭掉上面的泥点,连红绳的缝隙都没放过。
左臂的伤口偶尔牵扯着疼,让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对常年给薛入年收拾的他来说,这点不便早已如家常便饭,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完成,每一个动作都刻在了习惯里。
“我给出的条件,不符合他的预期。” 薛怀安擦到薛入年手腕上的红绳时,动作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红绳里的银丝,抬眸刚好对上弟弟的双眸,眼底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像盛满了烛火的暖光,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谢家想要的更多,我给不了,自然有闹翻的可能。顺势而为便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指尖依旧停留在薛入年的手背上,语气又软了几分,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像是在追问,又像是在确认:“入年这般问,是还在担心我受伤的事,怕牵连到薛府,或是……怕牵连到你自己?”
这话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薛入年心上,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看着兄长眼底的认真,那视线下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烛火摇曳的光影落在兄长脸上,将他眼底的情绪映得愈发复杂 —— 有担忧,有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害怕听到不好的答案。
薛入年敛起方才的轻松神态,身体微微倾斜,靠着薛怀安的肩膀 —— 动作自然得像无数次撒娇时那样,脸颊贴着兄长温热的衣料,能感受到那熟悉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还混着一丝金疮药的清苦味道。
他没有说一个字,却用这依赖的姿态悄悄给出了答案。
脑袋轻轻靠在兄长的肩窝,手臂自然地搭在兄长的胳膊上,连呼吸都变得安稳 —— 他担心的,从来都不是薛府的兴衰,而是眼前这个人,怕他再受伤,怕他陷入危险,怕哪一天回家,再也见不到这个总是为他收拾残局的兄长。
薛怀安感受到肩头的重量,感受到那轻轻靠过来的力道,甚至能闻到弟弟发间淡淡的皂角味,忍不住笑了,指尖轻轻点了点薛入年的鼻尖,动作带着惯有的亲昵,语气却带着几分玩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被茶水浸过的茶叶,带着淡淡的涩味:“若是哪天,我真被这些事逼疯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入年到时候,可别手下留情才好。”
薛入年的眸色瞬间变了变。
他抬手轻轻贴了贴兄长的侧脸,掌心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还能摸到兄长因常年握笔而微微凸起的指节,那触感熟悉又安心。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胡说八道。兄长怎么会疯,有我在呢。”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阿福的敲门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屋内的人:“大公子,梅子酒温好了,二公子吩咐说温到七分热的。”
阿福低着头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银质酒壶,壶身还冒着热气,氤氲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小厮服,衣角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浆洗得平整,腰间系着的布带也系得整整齐齐。
他素来记得府上“下人不可直视主子” 的规矩,进门后目光只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没看到坐在软凳上、半个身子靠在大公子身上的薛入年,将薛入年的嘱咐原原本本说给薛怀安听。
说完,他又躬身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没有半点差错,膝盖弯曲的角度都恰到好处,显然是练过无数次的。
才轻声退了出去,关门时还特意放轻了动作,只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生怕打扰了主子,连脚步都放得极轻,走出去老远,脚步声才渐渐消失。
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银壶里的梅子酒偶尔发出轻微的 “咕嘟” 声,混着窗外杏花飘落的 “沙沙” 声,格外静谧。
烛火在琉璃灯盏里轻轻摇曳,火焰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像一幅温馨的剪影 —— 一个坐着,一个靠着,肩膀贴着肩膀,连影子都透着亲密。
薛怀安看着身旁依旧靠着自己的弟弟,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文书上 —— 最上面一页的 “丞相” 二字格外醒目,下面还记着官员对于丞相无故请假之事关心。
他伸手拿起酒壶,银壶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给两个酒杯都倒了些酒:薛入年的杯里只倒了小半杯,酒色浅淡,像融化的琥珀,带着淡淡的梅子香,连酒液表面都泛着细腻的光泽。
他自己的也不过半盏,怕喝多了真的伤胃 —— 他的胃向来不好,尤其是在受伤期间,稍不注意就会反酸,上次喝了半盏冷酒,夜里疼得翻来覆去,还是薛入年守在床边,给了端了半夜的温水。
“尝尝?” 他将酒杯递给薛入年,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像盛满了星光,连声音都放软了几分,“去年咱们一起在后院酿的,你当时还说要多放些梅子,说酸一点才好喝,为此还跟我争了半天 —— 你说‘酸的才够味,甜的像糖水’,最后还是按你的意思多加了半斤梅子,如今倒是正好,酸甜度刚刚好,不涩也不腻。”
薛入年接过酒杯,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又看了看兄长受伤的左臂 —— 纱布边缘还能看到淡淡的血痕,显然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一动就会牵扯着疼。
他轻轻碰了碰薛怀安的酒杯,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像春日里杏花落在水面的声音,清脆又温柔。
小声数落说:“兄长少喝点,这酒虽甜,却也有度数,你手臂还有伤,喝多了容易让伤口发热,影响恢复。而且你的胃不好,喝多了容易反酸,到时候又该难受了。”
薛怀安笑着应下,目光落在弟弟认真的眉眼上,看着他因担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心里清楚 —— 大抵过段日子,入年对自己的关心便会如那死灰一般了。
他轻轻喝了口梅子酒,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底的苦涩。
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暖意,却暖不了心底的担忧 —— 他怕自己的计划失败,怕爹娘与姑母在天之灵难安,更怕让薛入年陷入危险。
他看着薛入年小口品酒的模样,看着弟弟眼底的信任,看着他因酒的酸甜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心里默默想着: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如若入年还愿与自己同处,定要带入年去江南看看,看看那里的杏花 —— 比京中的更艳,看看那里的梅子林 —— 比府里的更茂盛。
窗外的杏花还在落,偶尔有一片飘进窗内,打着旋儿落在桌案的文书上,像给这份冰冷的明细添了一抹温柔的色彩。
薛怀安伸手将花瓣捡起,指尖捏着那片粉白的花瓣,轻轻放在薛入年的发间 —— 眼底满是宠溺:“你看,连杏花都喜欢你,落在你头发上了。”
薛入年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发间的花瓣,指尖触到那柔软的触感,神色无奈,但还是没有摘下。
轻声说:“兄长又取笑我,花瓣哪能当发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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