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泼洒在京城的青石板路上,将乌木马车的影子拉得狭长,像一道墨色的痕。
谢寻踏着微凉的月光,靴底碾过沾着杏花碎瓣的路面,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 —— 那花瓣是从街边老杏树上落的,粉白一片,沾在他的墨色靴面上,倒像是刻意缀上的装饰。
他身着一袭墨色暗纹长袍,领口袖口绣着低调的云纹,银线在月色下泛着细微光晕,腰间系着玉带,玉扣是上好的和田玉,触手温凉,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快步登上自家马车时,长袍下摆随动作轻轻扬起,露出靴面上精致的暗扣,扣眼处还绣着极小的 “谢” 字,是谢家子弟的标识。
乌木车厢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边角包着铜皮,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连车帘都是双层的 —— 外层是防水的油布,内层是厚重的锦帘,绣着同色云纹,与他的长袍恰好呼应。
车帘被他随手落下,厚重的布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没完全挡住声响:远处酒楼传来的划拳声、巡夜侍卫的梆子声、偶尔掠过的夜鸟啼鸣,还有车轮碾过石板的 “轱辘” 声,规律地在夜色中回荡,像一首缓慢的夜曲。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是从西域运来的上等货,毛色均匀,踩上去软得像踩在云絮里,连脚步声都被吸得干干净净。
角落燃着一小炉银丝炭,炉身是青釉的,刻着缠枝莲纹,与车厢雕花呼应,炉口冒着淡淡的热气,暖融融的气息裹住周身,却驱不散谢寻眼底的冷意 —— 自从三日前亲手将谢老侯爷与一众暗卫屠杀殆尽,京中再无能约束他的存在。
那份权力带来的掌控感,像烈酒般灼烧着他的神经,让他既兴奋又茫然:杀了阻碍者,他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掌控谢家的命运,可这空荡荡的权力,却让他时常在深夜里感到刺骨的孤独。
他抬手拉开侧边的帷裳,露出坐在角落的身影。
暗香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裙摆绣着极小的白梅,针脚细密,是他三日前亲手为暗香挑的样式 —— 他记得暗香说过喜欢白梅,说 “梅花开在冬天,像能扛住所有冷意”。
暗香的脸上蒙着一层薄纱,是用冰蚕丝织的,透光却不透明,刚好遮住那双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薄纱边缘还缝着一圈细绒,贴在脸上不会磨得慌。
听到车帘晃动的细微声响,她似有所感,头颅轻轻朝这边转来,耳廓微动,像在捕捉更多声音,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主子,可有大恙?方才在薛府外,我好像听到了争执声,还有……还有器物碰撞的声音。”
谢寻下意识摇摇头,刚要开口说 “无事”,却突然想起暗香的眼睛早已失明,看不见他的动作。
他放缓脚步,靴底在羊毛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坐在暗香身旁的软垫上,那软垫是按暗香的习惯放的,比他的位置略矮些,方便她倚靠。
伸手轻轻牵住暗香的手 —— 那双手纤细却带着薄茧,指腹处是常年为他打理文书、擦拭佩剑磨出的糙意,掌心却带着暖热的温度,像一团小小的火,能驱散他心底的寒意。
“大抵没有,” 谢寻的声音放得很软,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暗香的手背,感受那细腻的皮肤,“薛怀安不肯松口,不过是谈不拢罢了,争执时不小心碰倒了茶杯,没什么大事。若是不放心,你可若想仔细摸摸?”
暗香的指尖微微一颤,显然是担心他真被薛怀安暗伤。
她没有犹豫,顺着谢寻的手腕,慢慢往上摸索,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 —— 她怕力气大了弄疼他,也怕漏过任何一处伤口。
指尖触到谢寻的衣袖,是他今日穿的墨色长袍,料子是江南织造局的贡品,顺滑挺括,却在肘部位置摸到一丝褶皱 —— 那是方才与薛怀安争执时,不小心蹭到桌角弄的。
暗香动作轻柔地拨开长袍的褶皱,从肩膀到手臂,一寸寸仔细探查,指腹轻轻按压着每一处,连肩胛骨处那道旧疤都没放过 —— 那是谢寻少年时练剑受伤留下的,暗香记得清楚,每次碰到都会格外轻。
“没有伤口,” 暗香的指尖停在谢寻的手肘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却又忍不住追问,“真的没动手?薛怀安性子素来谨慎,若是谈不拢,他会不会暗中派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几分担忧,指尖也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谢寻看着暗香认真的模样,明明自己双目失明,连路都需要人搀扶,却还拼尽全力护着他,忍不住笑了,身体轻轻靠在暗香的肩膀上。
暗香的肩膀不算宽,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弧度,谢寻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味,混着一丝药香 —— 那是他每日为暗香敷眼的药膏味道,是太医院特制的,据说能缓解眼周不适。
暗香的手顿了顿,随即抵在谢寻的肩膀处,指尖微微用力,想要撑住他的重量,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惊扰了他。
谢寻察觉到她的意图,刻意控制着身体,只将三成重量靠在她身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怎就不信主子的话?我与薛怀安不过是唇枪舌剑,没动刀兵。再说,就凭他那点能耐,还伤不了我 —— 我身边的暗卫,可不是摆设。”
暗香却较真起来,语气带着几分固执,像个认死理的孩子:“您方才说‘大抵没有’,‘大抵’二字本就含糊,以后的用词该准确些才是。若是真受了伤,您又不肯说,耽误了诊治,留下病根,以后练剑、处理事务都会受影响,如何是好?”
她的指尖还停在谢寻的手臂上,轻轻捏了捏,像是在确认伤口是否真的不存在,又像是在提醒。
谢寻的心猛地一沉。
可此刻,他更在意的是暗香口中的 “以后” 是否真的存在。
京中局势纷乱,裴淮手握兵权,虽还在战场,但班师回朝后定然会对谢家虎视眈眈;薛怀安心思难测,不知是敌是友;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都在盯着谢家这块肥肉。
他能不能活过这个月都未可知,又怎能给暗香一个确定的 “以后”?
他看着暗香蒙着薄纱的脸,能隐约看到薄纱下微微蹙起的眉头,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哦~那好吧。其实主子我啊,也喜欢被你这样关心着,像被人放在心尖上疼。不若先将眉头放下,你这般皱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可要吓着路边的孩提了?”
暗香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再板着脸,安静下来调整情绪,抵在谢寻肩膀上的手也放松了些,指尖轻轻勾着谢寻长袍的衣料,像在玩一根无形的线 —— 那衣料顺滑,勾着玩倒也有趣。
谢寻见暗香这般听自己的话,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滋味 —— 像是有温水漫过心尖,带着淡淡的甜,却又夹杂着一丝苦涩。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上,又低低问了句:“暗香可有想过,以后远离京城?远离这满是纷扰的故都,去江南或是塞北。江南的春天有大片的杏花,比京中的更艳;塞北的秋天有漫天的胡杨,金黄金黄的,像烧起来的火。你可以种些你喜欢的白梅,每日煮茶看书,不用再担心有人下毒、有人刺杀,过些安稳日子 —— 那样的日子,才该是你这样的姑娘该过的,而不是跟着我在京中刀尖上舔血。”
暗香的身体僵了僵,默声不语,只是抵在谢寻肩头的手轻轻攥住了谢寻长袍的衣料,指尖微微颤抖,连指节都泛了白。
她的头轻轻靠在车壁上,耳廓微动,似乎在听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又似是真的茫然无措 —— 她从未想过离开谢寻,她的世界早就围着他转了,离开他,去哪里似乎都没有意义。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炉偶尔发出轻微的 “噼啪” 声,银丝炭燃烧的味道混着暗香发间的皂角味,在空气中弥漫,还有窗外偶尔飘进来的杏花香气,淡淡的,却格外清晰。
谢寻正要直起身,准备说些别的话打破沉默,却听到暗香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像在试探:“那主子呢?主子要留在京中,那暗香去江南或是塞北,又有什么意思?没有主子的地方,再好看的杏花、再美的胡杨,我也看不见,也不想看。”
她的指尖依旧攥着谢寻的衣料,没有松开,像是怕一松手,谢寻就会消失在这夜色里。
谢寻的动作顿住,随即淡然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主子?主子自然是要留在京中,守着谢家这烂摊子。谢家如若不是靠着母亲的嫁妆与产业坐吃山空,如今早已不知是否人去楼空了。但我不能丢,也丢不起。至于以后,会不会被裴淮那家伙砍成人块,丢去喂狗,就不是我能预料的了。”
后半句有关裴淮的话,他只在心里默默想着,没敢说出口 —— 他怕暗香担心,更怕自己的脆弱被暗香看穿。
在暗香面前,他一直想扮演一个无所不能的主子,一个能护她周全的依靠,却忘了,自己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暗香没花太多时间考虑,语气自然而然,仿佛早已笃定,没有半分犹豫:“那就跟主子一辈子。主子在哪,暗香就在哪。主子若是留在京中,暗香便陪主子在京中;主子若是真的……真的遭遇不测,暗香也不会独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谢寻的心上,让他瞬间失语。
谢寻愣住了,哑然片刻,连呼吸都忘了。
他一直以为,暗香是受母亲临终托付,才这般尽心尽力照顾自己 —— 母亲临终前握着暗香的手,气息微弱却坚定地说 “好好护着寻儿,别让他受委屈”,这份忠诚里或许有责任,有感恩,却不该有 “一辈子” 的承诺,更不该有 “不会独活” 的决绝。
他突然有些恼羞成怒,像是被人戳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带着几分刻意的尖锐:“一辈子的只有至亲之人!暗香,你以什么身份自居于我身侧?是家人?是妻妾?何况你以后也会有喜欢的人,会有如意郎君,他若是听了你现在说的话,岂不是要吃飞醋吃到主子我身上?到时候他来找我麻烦,我还要护着你,多麻烦。”
暗香的身体微微一颤,嘴唇抿了抿,声音像被雨水打湿的弦:“若真要有身份……暗香也可当妾室,陪在主子身旁。不求名分,不求富贵,只求能留在主子身边,护着主子。”
她说着,眼泪透过薄纱渗了出来,在素白的薄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 这些日子,她的眼睛早已不再流出血泪,可此刻的泪水,却比血泪更让人心疼。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着,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白梅,不肯低头。
谢寻看着暗香被自己逼成这样,方才那点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慌乱与愧疚。
他怎么忘了,暗香的世界早已只有他一人。
谢寻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轻轻抬起暗香的脸,指尖触到薄纱上的湿意,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疼 —— 这是他第一次见长大的暗香哭,少年时不管受了多少苦,她都没掉过一滴泪。
他的声音放得又软又急,一句句地哄着,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暗香,你别哭啊。我只是……只是怕你委屈自己。你这么好,手巧心善,会煮茶、会缝衣、会打理事务,本该有更好的生活,不该只围着我转,更不该为了我赌上一辈子。你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幸福,有一个能看得见你、疼你爱你的人,而不是跟着我这个随时可能丧命的人……”
暗香其实只是情绪上涌,过了那股劲便会平复。
可她没想到,主子会这般耐心地哄她 —— 上一次听到主子这样哄人,还是她儿时在谢家主院内的那段日子,彼时自己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哭着说 “看不见了”,谢寻笨拙地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给她喂药,声音也是这样又软又急,说 “别怕,有我呢”。
这一次的温柔,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也让她没能像往常一样利落收住情绪。
她轻轻靠在谢寻的怀里,脸颊贴着谢寻温热的衣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檀香,那是他常用的熏香味道,令人安心。
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天……天还是冷的,眼泪就忍不住了。而且……而且主子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话,我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
谢寻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像被温水泡化的糖。
他伸手抱住暗香,轻轻拍着暗香的后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声音也软得像棉花:“冷就靠紧点,车厢里有炭炉,不冷。以后我天天跟你说这些话,好不好?我不跟你说混账话了,也不逼你离开我了。你想跟着我,就跟着我,咱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下巴抵在暗香的发顶,能闻到那淡淡的药香,心里默默想着:或许,自己与薛怀安的这次谈判本就不该奢望全部存活,留自己一人是留,倒不如给以后更有希望的人留。
暗香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腰,手臂收得很紧,像是怕一松手,这份温柔就会消失。
马车依旧在夜色中前行,月光透过车窗缝隙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像是为这份复杂的情感,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谢寻抱着怀里的人,手指轻轻梳理着暗香的长发,心里清楚 —— 他或许无法给暗香一个安稳的未来,却会拼尽全力,护着这个愿意陪他一辈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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