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入年踏着夜色回到听竹院时,晚风已褪去白日的灼热,带着几分沁凉卷着杏花瓣落在肩头。
花瓣粉白,沾着夜露,轻轻一碰便簌簌滑落,有的落在他的衣摆上,像撒了把碎雪;有的顺着衣领滑进脖颈,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
他抬手拂去肩上的花瓣,指腹触到衣料上未干的水汽 —— 那是方才在护城河边沾的河水,此刻已凝成细小的水珠,透着夜的寒凉。
他本以为院里最多只有新来的小厮小禄等着 —— 小禄性子怯懦,大抵会守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等他归来,却没成想刚拐进院门,就看见石桌旁落座的身影。
石桌旁的石凳上放着件素色披风,想来是兄长怕夜里着凉带来的,桌角还摆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大概率是厨房刚做的桂花糕 —— 兄长总记着他爱吃甜。
月光像一层薄纱,温柔地洒在薛怀安身上,将他的长袍染得泛着淡银光泽,衣料上暗纹的云纹在月光下隐约可见,针脚细密得像是能数清。
他没戴朝堂上的高冠,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盘着大半头发,簪子尾端坠着颗小小的珍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几缕碎发顺着脸颊滑落,垂在颈侧,被晚风轻轻吹动,扫过衣领,少了几分御史大夫的威严,多了些寻常兄长的温和。
石桌上放着一只白瓷酒盏,杯底还剩少许残酒,酒液泛着淡淡的琥珀色,是他惯用的梅子酒。
他指尖捏着杯沿,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冰裂纹,目光落在院中的竹丛上 —— 竹子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影影绰绰落在他身上,像在他衣摆上绣了幅流动的竹影图,倒添了几分静谧。
院角的虫鸣断断续续,“唧唧” 的声响与风吹竹叶的 “沙沙” 声交织,成了这夜色里最轻柔的背景音。
薛入年心里骤然 “咯噔” 一下 —— 兄长这副安静等候的模样,比平日里冷着脸训话更让他紧张。
他下意识收敛了脸上的冷意,指尖还残留着护城河河水的凉意,连指缝里都带着些湿润的水汽,甚至能闻到一丝河水的腥气。
方才卡着护卫轮班的缝隙将容炔推下河时,他算得清清楚楚:护城河夜间巡逻每两刻钟换一次班,他选在中间的空当行动,又特意避开了岸边的灯笼,借着树影掩护拖走容炔,全程不过半柱香时间。
容炔的尸体若被发现,顺着线索查到他身上,至少需要一月之久,兄长此刻应当还不知情。
可面对薛怀安的目光,他还是莫名有些心虚。
尤其是午时在府门看到的画面 —— 阿福的头颅被踩在脚下,发丝沾满血污,左耳后的那颗痣在血色中格外刺眼;容炔靴尖碾压头颅的动作,带着令人作呕的戏谑;而兄长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得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甚至能与容炔从容交谈。
那副漠视生命的模样,像根细针似的扎在心上,每想一次,都觉得喉咙发紧,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他甚至不敢细想,兄长是不是早就知道容炔会来,是不是默许了这场杀戮,只为了给铲除荣国公府找个合理的借口。
薛怀安这时才缓缓抬眼看向他,目光先是掠过他沾着泥土的靴底 —— 那是方才拖容炔时蹭上的,泥渍还带着湿润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暗褐的光;又扫过他微敞的衣襟,领口处沾着片细小的柳叶,显然是从城外带回来的;最终落在他泛红的眼角,那里还残留着未散的红血丝,是先前哭泣留下的痕迹吗?
他指尖轻轻放下酒盏,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 “嗒” 的轻响,在寂静的院里格外清晰,像敲在薛入年的心尖上,震得他指尖发麻。
“去哪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忽略的询问,没有怒意,却让薛入年不敢回避,仿佛只要他说谎,就会被兄长看穿。
薛入年没接话,也没看他,径直往屋内走。
他觉得此刻与兄长多说无益,午时的画面还在脑海里打转。
桩桩件件都让他心里发堵,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他抬手推开房门,木门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晚风趁机钻进屋内,卷起桌上的书页,“哗啦” 一声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 —— 那是他下午没看完的话本,此刻却没了半分阅读的兴致,只想将这一切都关在门外,独自消化心里的混乱。
可身后的薛怀安却慌了。
原本准备质问弟弟 “为何擅自离院、满身泥污、还带着外人的气息” 的话卡在喉咙里,听到关门声的瞬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快步冲了过去,指尖堪堪抵住门板,指腹触到门板上粗糙的木纹,生怕那扇门彻底关上,将他与弟弟隔在两个世界。
方才薛入年归来时,眼底的冷意与疲惫他看得清清楚楚 —— 那是从未有过的模样,没有了往日的鲜活,只剩一片沉寂,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他怕这孩子做了什么傻事,更怕自己再像午时那样,因为忙着处理朝堂事务、复盘容炔的挑衅,忽略了弟弟的情绪,让这孩子独自承受恐惧与委屈。
“怎么了,入年?” 薛怀安的声音放得又软又轻,没了半分朝堂上的威严,倒像在哄闹脾气的孩子,连尾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是谁惹你不高兴了?跟兄长说说,嗯?不管是谁,兄长都帮你撑腰。”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默数 —— 一、二、三。
他记得薛入年从小就吃软不吃硬,只要他放低姿态,放缓语气,这孩子总会心软,会把心里的委屈说出来。
果不其然,门板的阻力骤然减小。
薛入年缓缓将门拉开,月光透过门缝洒进去,照亮他眼底的水意 —— 那些委屈的泪水还没落下,却在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钻,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清晰地落入薛怀安眼中。
他的嘴唇微微抿着,唇色因用力而泛白,下巴还在轻轻颤抖,显然是强撑着才没哭出来,连肩膀都在微微起伏,像只受了伤却不肯示弱的小兽。
薛怀安刚想伸手擦去他眼底的水光,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脸颊,就听到薛入年带着哭腔的声音,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带着浓浓的鼻音:“你,就是你!我讨厌兄长那副样子!讨厌你看着阿福他们死,却什么都不做!讨厌你跟容炔谈笑风生,好像那些人命都不是命!”
那点准备质问的火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愧疚,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薛怀安看着弟弟转身要再次关门,连忙用脚抵住门缝 —— 怕力气太大弄伤他,只用了三分力,连鞋尖都刻意放轻了动作,生怕蹭到门板发出声响惹他更生气。
他伸手将薛入年轻轻拽进怀里,手臂牢牢环住他的腰,掌心能感受到弟弟腰间的细瘦,动作轻柔却不容挣脱,一边往屋内的软榻走,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怀中的弟弟:“是兄长不好,兄长不该让你看到那些血腥的场面,不该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更不该让你独自害怕。”
怀里的薛入年没挣扎,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兄长左臂的僵硬 —— 方才抱他时,薛怀安的左臂明显有些发力不稳,甚至有细微的颤抖,连带着抱他的力道都偏向右臂。
他心里一动,想起兄长那处被自己包扎过的伤口,纱布是他亲手缠的,松紧度刚刚好,想来是方才急着拦他时,动作太急扯裂了纱布,伤口又开始渗血。
可薛怀安却半句没提,只是用没受伤的右手紧紧抱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将他稳稳抱到软榻旁坐下,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掌心轻轻覆在他的后背,继续温柔地安抚,连手指都在轻轻打圈,像在传递无声的安慰。
薛怀安拿起自己的衣袖 —— 那是上好的杭绸料子,细腻柔软,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轻轻擦拭着薛入年眼角的泪花。
泪水不多,却格外滚烫,落在衣袖上,很快便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泪水足以让多年未见过弟弟哭泣的他心疼不已 —— 他记得上一次见薛入年哭,还是小时候薛入年爬树摔下来,膝盖擦破了皮,渗着血珠,疼得直掉眼泪,却还强撑着说 “不疼,我是男子汉,能忍”。
如今这孩子长大了,学会了隐藏情绪,在外面受了委屈从不说,却偏偏只在他面前展露脆弱,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心里又暖又酸,像喝了杯掺了蜜的梅子酒,甜中带着涩。
薛入年靠在兄长的肩膀上,眼睛紧紧闭着,耳尖却泛着红 —— 大抵是觉得在兄长面前哭太丢人,连脑袋都往兄长怀里埋了埋,鼻尖蹭到兄长的衣襟,闻到那熟悉的松木香,心里的委屈才稍稍缓解了些。
薛怀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触感温热柔软,像捏着块上好的玉:“傻孩子,在兄长面前有什么好丢人的?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兄长又不会笑话你。”
他用脑袋轻轻蹭了蹭薛入年的头,动作带着几分撒娇似的亲昵,声音轻得像耳语:“没事了,兄长在呢,没人能欺负你,以后也不会让你再看到那些不好的东西。朝堂的事,兄长会处理好,不会再让你受牵连。”
“那兄长明天一整天都陪在我身边可好?” 薛入年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带着未散的委屈,轻轻落在薛怀安耳边,像根羽毛轻轻搔着心尖。
他其实知道兄长事务繁忙,朝堂上的风波还没平息,丞相被关押、中立派被铲除,荣国公府又出了容炔失踪的事,桩桩件件都需要兄长处理,当然,罪魁祸首也是自己兄长。
可他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要求 —— 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兄长专属的陪伴,来平复午时看到的冲击,来确认兄长还是那个会护着他的兄长,而不是那个冷漠的御史大夫。
薛怀安毫不犹豫地应下:“好,明天什么都不做,就陪你。你想逛园子、逗雀儿,咱们就去杏园看杏花,去听竹院喂雀儿;你想在家看书、吃糕点,咱们就坐在窗边晒太阳,让厨房做你爱吃的桂花糕、杏仁酪,兄长都陪着。”
他侧身从身旁的小茶几上拿起茶壶,茶壶还是温的 —— 想来是小禄临走前特意用棉絮裹着温在炭炉边的,他斟了杯温水,递到薛入年唇边,杯沿轻轻碰了碰弟弟的嘴唇,语气带着几分哄劝:“喝点水,润润嗓子,哭了这么久,嗓子该哑了,明天还要跟兄长说话呢。”
薛入年没睁眼,只微微仰起头,借着兄长的手,小口饮着温水。
温热的水流过喉咙,缓解了方才哭泣的干涩,也冲淡了心里的堵意,像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进心里,熨帖了那些因委屈而起的褶皱。
他缓缓睁开半只眼 —— 眸中并无半分委屈残留,有的是数不尽的清明,像是哭过之后便理清了心绪,那些混乱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只剩对兄长的依赖还萦绕在眼底。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他的瞳孔里,映出细碎的光,格外澄澈,像洗过的琉璃,能清晰地看到兄长温柔的眉眼。
薛怀安看着弟弟眼底的清明,心里松了口气。
他知道,薛入年向来通透,不像寻常孩子那样揪着委屈不放,哭过闹过便会翻篇,不会让负面情绪困住自己。
这份清明,倒让他少了几分担忧,却也多了几分心疼 —— 这孩子太懂事,懂事到连委屈都舍不得多留一会儿。
“困了吗?” 薛怀安轻声问,指尖轻轻梳理着薛入年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珍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了怀里的人。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渐渐放松,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显然是倦意上来了。
薛入年轻轻 “嗯” 了一声,靠在兄长肩膀上的头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手臂还轻轻环住了薛怀安的腰,手指轻轻勾着兄长的衣摆。
眼底的清明渐渐被倦意取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薛怀安没再说话,只是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节奏缓慢而温柔,像在哼一首无声的摇篮曲,与窗外的虫鸣、竹声交织,成了最助眠的旋律。
直到怀里的呼吸渐渐平稳,变得悠长而均匀,薛入年的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连手指都松开了勾着的衣摆,薛怀安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
左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纱布下的血渍想必又扩大了些,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渗过纱布,沾湿了衣料。
可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护着怀里的人,手臂微微弯曲,将人托得更稳,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月光,慢慢往内室的床榻走去。
月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地上。
他轻轻将薛入年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得像放下一片羽毛。
为他盖好薄被,掖好被角,又坐在床边守了片刻,看着弟弟安静的睡颜,手指轻轻拂过他眉间的褶皱,直到确认薛入年睡得安稳,眉头彻底舒展开,才转身轻轻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薛入年的睡颜安静而平和,嘴唇微微抿着,像在做什么甜美的梦。
他才放心地关上门,转身往书房走去 —— 与容炔有关的事,他还需要尽快处理,要赶在消息传开前,伪造容炔 “畏罪潜逃” 的痕迹,绝不能让这件事牵连到入年,那个位置靠自己杀出便可,而裴淮是否能存活于回京的路上,谁又知道呢。
夜色渐深,听竹院的虫鸣依旧轻柔,杏花瓣还在无声飘落,落在石桌上、落在披风上,像在守护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而主院书房的灯,却在这一刻亮起,映出薛怀安挺拔却疲惫的身影,开始了他接近完成的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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