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风裹着残余的寒意,掠过护城河的水面时,竟带着几分冬日未散的凛冽。
岸边的柳树虽已抽出发绿的新芽,垂落的枝条拂过水面,却连一丝暖意都没能留住 —— 这贯穿京城的水脉,像是被冻住了时节,湍急的水流撞击着青灰色的河壁,发出 “哗哗” 的巨响,水花溅起三尺高,又重重砸回水面,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像是要将京中所有的是非纠葛都卷入这冰冷的水底。
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早落的柳絮,刚触到水面便被急流卷走,连片刻停留的机会都没有,恰如容炔此刻咎由自取的处境。
容炔仰面漂浮在水面上,任由湍急的河流带着自己往下游冲去。
他的衣袍早已被河水浸透,厚重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顺着毛孔钻进四肢百骸,从指尖到脚尖都冻得发麻,连牙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
右手被薛二刺伤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道深可见骨的伤此刻被河水浸泡着,原本凝结的血痂早已化开,新鲜的血液不断渗出,混着河水在身边扩散开来,在浑浊的水中晕开淡淡的红雾,可没等红雾成形,便被急流冲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河水不断涌进自己的口鼻,冰凉的触感呛得他喉咙发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碎冰,连胸腔都跟着发闷。
意识渐渐开始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了重影 —— 一会儿是京城官署里堆积的案卷,一会儿是薛二刺向自己时的眼神,一会儿又是护城河边百姓洗衣的平和景象。
他想起不久前还穿着绣着暗纹的官服,带着衙役沿着护城河排查线索,那时的河水温顺许多,岸边的石阶上坐着洗衣的妇人,手里的棒槌 “砰砰” 地捶打着衣物,孩童拿着柳枝在水边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可如今,他却成了这河里的 “逃犯”,要靠这冰冷的河水逃离京城的漩涡,不知道前路是生是死。
“不知是福是祸啊。” 容炔在心里轻叹一声,声音被河水吞没,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本就不识水性,小时候跟着先生学过几天凫水,却也只敢在浅池子里扑腾,如今在这湍急的护城河里,只能刻意放松躯体,四肢自然伸展,尽量让身体保持平衡,避免挣扎时被河底的暗石刮伤 —— 他知道,此刻若是慌乱,只会死得更快。
可即便如此,河水还是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缠绕着他的四肢,将他往河底拖拽,身体越来越沉,像被灌了铅般。
他知道,自己或许撑不了多久了。
京城的局势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卷入得太深,每一步都是自己的推动。
如今他逃出了京城,以后或许还会回到那座繁华又危险的城池,或许永远不会 —— 此刻的他,连能否活过今晚都不确定。
意识渐渐涣散之际,一幅久远的画面突然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那是他孩童时,约莫五六岁的年纪,也是在一条这样的河边。
那时他刚被接入容府不久,嫡母对他不算刻薄,却也谈不上亲近,嫡长女容薇更是处处针对他。
那天午后,容薇以 “看河边新孵的小野鸭” 为由,将他骗到城外的小河边。
他蹲在岸边,正好奇地盯着水面,没等反应过来,后背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 “扑通” 一声摔进了水里。
河水不深,却足以淹没年幼的他,冰冷的水流瞬间包裹住他,口鼻里灌满了水,窒息的恐惧让他几乎崩溃。
他在水中胡乱挣扎,小手拍打着水面,却只能让自己沉得更快。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淹死时,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袍的男童冲了过来,那男童看起来比他大两岁,眉眼清秀,腰间系着一块玉佩,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伸出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了容炔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岸边拉。
上岸后,容炔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对着男童大声呵斥:“谁要你多管闲事!我自己能上来!”
那时的他,刚到容府不久,心里满是戒备,连别人的善意都觉得是嘲讽,明明心里满是感激,嘴上却不肯服软,连一句 “谢谢” 都没说。
那男童只是愣了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轻声说:“下次离河边远点,危险。”
说完便转身走了,只留下容炔拿着那块带着体温的帕子,愣在原地。
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连表达感谢都要带着孩童的倔强。
容炔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这一笑,却让更多的河水顺着他轻启的唇边蔓延而入,冰冷的触感瞬间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
他想抬手抓住些什么,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河水,身体越来越沉,像被灌了铅般,缓缓朝着漆黑的河底坠去。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若是能活下去,一定要补上那句迟到了十几年的 “谢谢”。
而此时的边疆,晚春初晴的阳光洒在萧条的旷野上,金色的光落在枯黄的草叶上,却照不进成衍心中的沉重。
他刚在裴淮的军帐中请辞,获准离军一月,带着父兄的遗体回清河地界安葬。
看着裴淮点头应允时憔悴的模样,成衍心中满是疑惑 —— 战事明明赢了,云都已败,敌首被擒,可陛下却总是心不在焉,眼底的疲惫与落寞藏都藏不住。
“难道是因为楚知阙?” 成衍在心里猜测着。
楚知阙离世后,陛下的状态便一日不如一日,看来陛下对这位太医,大抵真是重视到了极致。
得了应答后,成衍便将父兄的遗体小心地安置在马车中。
他先在车厢底部铺了厚厚的干草,然后将父兄的遗体轻轻放在上面,又盖上厚重的白布,踏上了前往清河的路途。
他赶着马车,一路疾驰,车轮碾过边疆的碎石路,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在空旷的旷野中格外清晰。
虽是春日,边疆却依旧一片萧条,放眼望去,只有枯黄的野草与裸露的土地,偶尔能看到几株刚冒芽的野草,在风中微微晃动,像是在挣扎着求生。
风裹着沙尘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成衍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紧紧握着缰绳,不断催促着马匹加快速度。
他赶着马车,一路疾驰,途中时不时会遇到几户人家,却没有选择去打搅 —— 他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也不想让父兄的遗体再受打扰,只是绕开村落,继续朝着目的地赶去。
直到清河地界的轮廓渐渐在眼前明朗,成衍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
此时夜色已降临,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将山路照得隐约可见。
成衍看着前方还有一座山头才能通行的道路,决定就地歇息,等明日再前往祖宅,给父兄下葬。
他将马车停在一处平坦的空地,又在周围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才从马车上取下帐篷,快速搭建起来。
帐篷是军用的简易帐篷,布料厚实,却也简陋,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然后牵着跟随自己一路的马匹去附近的小溪边打水。
溪水清澈见底,映着月光泛着浅淡的银辉,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偶尔有几条小鱼游过,搅碎了水中的月影。
成衍弯腰汲水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水中不远处漂浮着一块深色布料,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怎么这年头还有人想不开投河?” 成衍皱了皱眉,放下水桶,快步朝着那块布料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竟是一个人!
他伸手将人从水中提起,带着上岸时,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 剑眉星目,即便面色惨白,也难掩俊朗的轮廓,不是容炔是谁?
成衍瞬间警惕起来,反手拿起放在岸边的长枪,枪尖对准容炔的头颅,眼神冷厉。
他与容炔没什么交情。
如今容炔出现在这里,还是在河中被救起,实在可疑。
可对峙片刻后,见容炔毫无反应,依旧昏迷不醒,成衍才缓缓放下长枪,目光扫过容炔的身体。他注意到容炔的右手似乎受了伤,手掌比另一只手更白,显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
他伸手想掀开容炔的衣袖确认,却突然想起 —— 这人刚从河里捞上来,肺里肯定积了水,若不及时催吐,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真是麻烦。”
成衍嫌弃地啧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容炔翻过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腿上,又调整了姿势,确保对方的头部低于腰部,方便积水流出。
他双手交叠,放在容炔的胸腔下方,稍一用力按压 —— 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按压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既不会伤到对方的内脏,又能有效挤压肺部。
随着按压,容炔猛地吐出一大口浑浊的河水,还夹杂着些细小的水草,水花溅到成衍的裤腿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
吐完水后,容炔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些,原本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神却依旧涣散,像是还没完全清醒,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成衍见他醒了,便想起身离开,心里想着 “救你一命已是仁至义尽”。
可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容炔虚弱且支支吾吾的声音:“您……您等等。”
成衍脚步一顿,整个人都愣住了 —— 他没听错吧?
堂堂荣国公,跟他说话竟然用上了 “您” 这个敬称?
这可真是天方夜谭!
他疑惑地回头,想让容炔看清自己是谁,可还没等他开口,容炔的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要命!怎么这么能晕!”
成衍无奈,心里第三次后悔自己方才的善心大发。
他看着昏迷在地的容炔,又看了看天色 —— 夜色已深,周围连个能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若是把这人丢在这里,恐怕明天早上就成了野狼的点心。
更何况,容炔毕竟是朝廷命官,官职还比自己高,正三品的荣国公,而他充其量只是个从三品的将军,若是容炔真死在这里,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指不定还会被安上 “见死不救” 的罪名,到时候别说给父兄守孝,恐怕自己也要掉脑袋。
纠结片刻后,成衍终究还是弯腰将容炔扛了起来 —— 容炔看起来清瘦,实际却不轻,压得成衍肩膀微微下沉,脚步都有些踉跄。
他扛着容炔,一步步朝着帐篷走去,心里还在嘀咕:“容炔啊容炔,你欠我一条命,以后要是有机会,可得好好还我!”
看着帐篷里仅有的一块空地,他又犯了难 —— 这帐篷本就不大,他与容炔都是成年男子,身量都不算矮,怎么睡才能不挤?
总不能睡成楚河汉界吧?
成衍叹了口气,先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吃了些,补充体力,然后走到马后的车厢旁,取出自己备用的一套干净衣裳。
他回到帐篷里,蹲下身,有些笨拙地将容炔的湿衣服脱了个精光 —— 过程中不小心碰到容炔的伤口,还惹得容炔皱了皱眉,却依旧没醒。
成衍拿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容炔的伤口上,然后用布条将伤口包扎好。
接着,他将自己的干净衣裳套在容炔身上 —— 他的衣裳比容炔平时穿的要小一些,套在容炔身上有些紧,肩膀处甚至还绷得有些变形,可也只能这样了。
他随意扒拉了几下,将衣带系紧,看着容炔裹在自己衣服里、像个被裹紧的粽子般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将容炔挪到帐篷的一侧,自己则在另一侧躺下,闭上眼睛,心里想着 “希望这家伙明天能早点醒,别再给自己添麻烦了”。
帐篷外,月光依旧皎洁,溪水潺潺,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成衍听着身边容炔平稳的呼吸声,渐渐陷入了沉睡,梦里全是父兄的身影,还有清河祖宅的模样 —— 明日,他终于能将父兄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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