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帐篷的缝隙,像被揉碎的金箔,洒进狭小的空间,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容炔的意识像是从深海中慢慢浮起,混沌中先感受到一丝暖意 —— 不是护城河河水的刺骨冰冷,而是隔着粗布衣裳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度,带着淡淡的阳光与草木气息,格外让人安心。
他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入目的便是身旁成衍的睡貌。
成衍侧躺着,背对着他,乌黑的发丝散在简陋的草枕上,几缕碎发贴在颈后,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平日里紧抿的唇角此刻微微放松,褪去了战场上的锐利与当职时的冷硬,连眉宇间的英气都柔和了几分。
他的睡相格外安静,呼吸均匀绵长,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连盖在身上的薄毯都摆放得整齐,不像寻常男子那般睡姿凌乱,将被褥蹬得七零八落。
容炔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他下意识地放缓呼吸,生怕惊扰了身旁人,小心翼翼地往成衍身边挪了挪,膝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腿。
目光落在成衍的颈窝处 —— 那里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暖玉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还想再靠近一点,指尖甚至快要触碰到成衍衣料的纹路,却突然见成衍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振翅的蝶翼,显然是即将醒来的征兆。
容炔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收回手,指尖悬在半空,却又不甘心就此作罢。
他微微眯眼,挑眉看向成衍身侧垂落的衣袍边角 —— 那是件粗布短(shù)打,洗得有些发白,边缘还缝着几针补丁,显然是成衍常穿的衣物。
容炔的手指轻轻勾住那片布料,借着布料的遮挡,指尖悄悄探进成衍的掌心,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布料下的手掌温热而有力,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却格外坚实,像握住了一块温暖的石头。
容炔握着那只手,只觉得耳朵像是被火烤一般,热得发烫,连脸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慌忙松开手,指尖却还下意识地轻轻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温度与触感。
“真是没出息。”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是堂堂荣国公,平日里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却对着一个武将的手心跳加速,传出去怕是要被满朝文武笑掉大牙。
可没等他再多想,成衍便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清明得很,没有半分刚睡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幽深,像藏着深潭,直直地看向容炔,带着多年养成的警惕。
成衍其实早在容炔有动静时就醒了。
只是他没料到,容炔会隔着衣料拉扯自己的手,那动作轻柔却带着试探,让他心里满是疑惑:“这家伙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对我下死手,方才那动作是在度量我的反应,为之后的偷袭做准备?还是想借机试探我的武功路数?”
成衍准备坐起身,拉开与容炔的距离,避免节外生枝。
可容炔见他要动,急忙想解释自己方才的行为并非恶意,伸手便想去拉成衍的衣袖。
帐篷本就狭小,两人的距离又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容炔这一拉,力道没控制好,直接让成衍向前的步子失了稳,“扑通” 一声跌坐在原地,后背还撞到了帐篷的支架,发出 “咯吱” 的轻微声响,震得帐篷顶的灰尘都落了些许。
晨间本就容易有生理反应,更何况成衍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一跌,身体的反应更是明显。
他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耳尖却控制不住地泛红 —— 容炔不仅把他的衣服扯得皱皱巴巴、领口歪斜,还让他以这般窘迫的姿态被压在帐篷里,半边身子都麻了。
这般狼狈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只觉得有苦说不出。
成衍正想找机会推开容炔,逃离这尴尬的处境,却见容炔突然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他瘪着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还带着小声的抽泣,肩膀微微颤抖。
成衍瞬间头都大了,他这辈子见惯了刀光剑影,却从没应对过有人在他面前哭的场面,更何况哭的还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荣国公。
他急忙用手紧紧遮住自己起反应的部位,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抬起容炔的下巴,语气里满是无奈,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你哭什么?我又没对你做什么,既没打你也没骂你。”
容炔的脸颊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沾了露水的蝶翼,眼神委屈又迷茫,看起来确实惹人心疼。
可成衍只觉得头疼,只想着赶紧让他别哭了,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随手扯过自己的衣角,粗鲁地给容炔擦了擦眼泪,动作却没控制好力道,擦得容炔的脸颊都红了一片,“说,到底为什么哭?不说清楚,我可就不管你了。”
容炔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委屈巴巴地说:“我……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昨晚醒来就看到你,你肯定是救了我的恩公。可你一醒来就要走,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恩公生气了?还是你觉得我是个累赘,不想带着我?”
他越说越委屈,眼泪流得更凶了,肩膀抖得更厉害。
成衍听完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 —— 他没听错吧?失忆?这不是薛二跟他安利的狗血话本里才有的桥段吗?
他平日里确实会跟薛二交易父兄在战场上的消息,偶尔也会被薛二塞几本封面花哨的话本,里面就有 “主角遭逢意外失忆,错认仇人当恩人” 的情节,难不成容炔真的失忆了?这也太巧了吧?
成衍凑近容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 圆的啊,没有明显流血的外伤。
他又轻轻按了按容炔的太阳穴,见对方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其他反应,心里更是疑惑:“难不成是内伤?掉进河里还能摔成失忆?这运气也太背了,比话本里的主角还惨。”
他咂咂嘴,手指还在容炔的头顶停留了片刻,只觉得这手感还不错,像摸家里养的小猫。
容炔却像是找到了依靠,顺势伸出双臂,紧紧拢住成衍的颈间,手臂还微微用力,将人抱得更紧。
他的头靠在成衍的肩膀上,脸颊贴着对方温热的脖颈,小声地抽泣着,还贪恋地汲取着成衍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他的动作很温顺,没有半分平日里的疏离与高傲,像只受了委屈后找到主人的小动物,只想在温暖的怀抱里多待一会儿。
成衍僵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 推开吧,容炔现在失忆了,看起来还这么可怜,自己要是推开他,显得太不近人情,说不定还会让他哭得更厉害;不推开吧,自己还处于尴尬的生理反应中,容炔又紧紧抱着他,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心跳,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要是被外人看到,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
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由容炔抱着,心里却在疯狂盘算:“这失忆的荣国公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带着他吧?我还要带父兄的遗体回清河安葬,带着他多不方便。可把他丢在这里,他又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万一再掉进河里,或者被野兽盯上,出了什么事,我还是脱不了干系。毕竟是我把他从河里救上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成衍最终还是拗不过容炔那副哭唧唧的模样,只能不情不愿地带着这个 “麻烦” 上路。
马车上除了他为父兄准备的殓布与祭品,还有一个被厚重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 那是他在途中临时请木匠打造的棺木,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也为了遮住棺木的肃穆感,他特意用深色油布将其缠了好几圈,只露出边角的木材纹理,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货物。
他看着容炔跟在自己身后,明明身形比自己还高些,却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走两步就要回头确认他还在,连坐马车都非要选车厢外靠近油布包裹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偶尔还会伸手轻轻摸一下油布,像是在确认里面的安稳,看得成衍心里发毛又有些莫名的触动。
“你就不能安分点?” 成衍翻身上马时,忍不住回头瞪了容炔一眼。
容炔却只是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小声说:“我怕恩公走了,也怕……里面的东西不稳。”
那语气软得像棉花,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让成衍到了嘴边的狠话又咽了回去。
他只能在心里叹气 —— 等处理完父兄的葬礼,一定要赶紧把这家伙交给清河的县令,让县令派人把他送回京城,省得再黏着自己,也省得他对着父兄的棺木露出那副担忧的模样,让自己心里更不是滋味。
马车轱轳地行驶在乡间小路上,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 “咯吱” 的声响,每一次颠簸都让成衍的心跟着揪紧。
身后传来的目光依旧黏在他背上,带着依赖与好奇,偶尔还会有容炔的声音传来:“恩公,慢些走,别颠到里面。”
成衍没有回头,却轻轻放缓了马速,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这家伙要是没失忆,肯定不会这么在乎这‘货物’。万一他恢复记忆了,想起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再想起我对他的‘粗鲁’,会不会公报私仇,把我绳之以法?”
越想越觉得不安,他只能在心里祈求,容炔能老实点,别再主动招惹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马车、看着他,已经是极限了。
途中休息时,成衍会打开车厢门,小心地掀开油布的一角,检查棺木的固定情况,用干净的布轻轻擦拭棺木表面的灰尘,再将油布严严实实地盖回去。
容炔也跟着他,像条小尾巴,站在他身后,双手背在身后,乖乖地看着,偶尔还会递过一块干净的布。
成衍蹲下身检查时,容炔就站在旁边,挡住吹来的风,生怕灰尘吹进车厢。
有一次风吹过,掀起容炔的衣角,露出里面成衍的粗布衣裳,显得有些不合身,却也透着几分莫名的和谐。
成衍假装没看到,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堂堂荣国公,穿我的粗布衣裳,还对着我父兄的棺木小心翼翼,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人,也怕是要让父兄在天有灵觉得奇怪。”
就这样走了大半日,终于在傍晚时分,看到了成府祖宅的轮廓。
那是一座古朴的宅院,院墙是用青砖砌成的,门口挂着两块褪色的灯笼,虽然有些陈旧,却依旧透着几分世家的气派。
马车刚停稳,成衍第一时间跳下马,快步走到车厢旁,伸手按住油布的边角,深吸一口气,才转头看向迎上来的人。
那是个穿着灰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人,脸上满是激动与期盼,正是成府的管家张叔。
张叔在成府待了几十年,看着成衍和他兄长长大,对成府忠心耿耿。
这些年父兄在边疆打仗,而他们早已迁离此处上了京城宅院,张叔就一直守着祖宅,打理着祠堂,清扫着庭院,还特意在祠堂旁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天天盼着他们归来。
他快步走到成衍身边,先是上下打量了成衍一番,见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随即目光转向马车,看到那被油布包裹的物件时,眼中多了几分疑惑:“二公子,您这马车上拉的是啥?看着怪沉的。对了,老爷和大公子呢?他们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张叔的语气里满是期待,眼神还在成衍身后的路上张望,似乎在盼着能看到老爷和大公子的身影。
成衍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他垂下眼帘,手指紧紧攥住油布的边角,指节泛白,声音低沉得像被乌云笼罩:“张叔,他们……回不来了。”
一句话让张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公子,您说啥?啥叫回不来了?是不是路上耽搁了?没事,我去厨房再加点柴火,等他们回来就能喝上热汤。” 说着就要转身往厨房走。
“张叔!” 成衍急忙叫住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与兄长……战死在疆土之上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带他们回家的。”
他伸手,缓缓掀开了马车上的油布 —— 深色的油布滑落,露出里面简陋却肃穆的棺木,木材的纹理在夕阳下格外清晰,透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张叔的脚步瞬间顿住,他怔怔地看着那具棺木,眼睛一点点睁大,浑浊的瞳孔里满是震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伸出手,像是想触碰棺木,却又怕这是一场噩梦,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抖:“二公子……这……这里面是……”
“是父亲和兄长。” 成衍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把他们带回家了,带他们回祖宅了。”
张叔的嘴唇动了动,却半天没说出话来,泪水瞬间涌满了眼眶,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滴在衣襟上。
他踉跄着走到棺木旁,轻轻抚摸着棺木的表面,像是在抚摸着老爷和大公子熟悉的肩膀,哽咽着:“老爷……大公子……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向成衍,声音带着哽咽:“那……那战况呢?我们……赢了吗?老爷和大公子,没白死吧?”
成衍的指尖轻轻颤了颤,那是提及父兄战死时,难以抑制的悲痛。
他刚想开口,一只温热的手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 是容炔。
容炔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将细微的颤栗一点点抚平,像是在无声地安抚。
成衍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容炔。
容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依赖与委屈,反而带着几分认真与坚定,仿佛在告诉成衍:“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成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悲痛,声音平静了些,却依旧带着几分沙哑:“云都大败,裴军大胜。边疆的失地,收复指日可待。父亲与兄长,用性命守住了家国,没有白死。”
张叔听到 “大胜” 二字,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却还是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突然用带着几分数落的语气说道:“公子们也不知道多给家里捎些消息。老奴守着这宅子,天天去祠堂上香,就盼着你们的消息,祠堂的香火老奴从没断过,可你们倒好,连封信都没有,老奴还以为……还以为你们早就忘了这祖宅……”
成衍知道,张叔嘴上在数落他,心里却是满满的关心与牵挂。
这些年,张叔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祖宅,既要打理家事,又要清扫祠堂,还时常去父兄的房间打扫,保持着里面的原样,早已把成府当成了自己的家,把他和父兄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他没有反驳,只是轻声说:“让您担心了。不是忘了,是怕信里的消息不好,让您更牵挂。以后不会了,父亲和兄长回来了,我们都在家了。”
张叔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擦干眼泪,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罢了罢了,回来就好。快把老爷和大公子请进祠堂旁的屋子,还是太突然了,只备了干净的殓布,咱们得好好给他们净身换衣,不能委屈了他们。”
他说着,目光落在容炔身上,疑惑地看向成衍:“这位是……?”
成衍愣了一下,才想起还没介绍容炔。
他犹豫了片刻,总不能说 “这是失忆的荣国公”,只能含糊地说:“他是我的朋友,路上遇到的,正好顺路,就带他一起来了。他……也帮了我不少忙。”
容炔听到 “朋友” 二字,眼睛亮了亮,看向成衍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欢喜,握着成衍的手也紧了紧,还对着张叔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成衍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假装去扶棺木,心里却在想:“也就现在是朋友,等你恢复记忆了,指不定就成‘仇人’了。不过……刚才谢谢你。”
他在心里悄悄补充了一句,却没说出口。
张叔没有多问,只是热情地招呼着:“既然是二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客人,快进屋歇着,我去叫人来帮忙抬棺木。外面风大,别让客人和老爷、大公子受了凉。”
成衍点点头,看着张叔快步去叫人,又转头看向容炔:“你先去屋里等着,我跟他们一起抬棺木。”
容炔却摇了摇头,走到车厢另一侧,伸手扶住棺木边缘:“我也帮忙,恩公,我有力气。”
他的语气坚定,没有了之前的委屈,反而带着几分认真。
成衍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拒绝。
很快,张叔叫来了两个熟悉的老仆,几人小心翼翼地将棺木抬下车,朝着祠堂旁的屋子走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容炔走在成衍身边,一步一步,稳稳地扶着棺木。
走进祖宅的那一刻,成衍看着熟悉的庭院 —— 院中的老槐树还是老样子,只是枝丫更粗了些,树下的石桌还在,上面似乎还留着他和兄长小时候下棋的痕迹;祠堂的门紧闭着,上面的铜环依旧光亮,门口的香炉里还插着未燃尽的香。
容炔似乎察觉到了成衍的情绪,没有再黏着他,只是安静地跟在棺木旁,偶尔抬头看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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