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衍安置好宣如昭时,天已蒙蒙亮。
晨雾像一层薄纱,轻轻裹着客栈的小院,院中的桂树叶上沾着细小的水珠,风一吹,水珠便顺着叶脉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湿痕。
他站在客栈门口,又叮嘱了老板娘几句,无非是 “按时煎药”“多留意体温” 之类的话,老板娘一一应下,他才放心地转身。
一夜的雨水将他的衣袍浸得透湿,布料贴在身上,带着清晨的凉意,风一吹,便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脚下的路还带着泥泞,每走一步,鞋底都会沾些湿泥,脚步比来时慢了不少。
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 “沙沙” 声。
快到府门时,远远就看见张叔端着一盆清水从廊下走过。
水盆是粗瓷的,边缘有些磨损,盆沿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留下浅浅的水痕,一圈叠着一圈。
张叔见了他,连忙放下水盆,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容公子从昨日下午就搬了凳子在门口等您,后来下起雨,我劝了他好几回,让他回屋等,他都不肯,就坐在廊下撑着伞等。夜里就发起高热,到现在还没醒呢。”
成衍点点头,没多问细节,只是脚步又快了些,径直往容炔的客房走。
客房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小缝,他轻轻推开,晨光从窗缝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容炔躺在床上,被子盖得有些歪,右边的肩膀露在外面,布料下能隐约看到肩胛骨的轮廓。
他的脸色比寻常苍白些,眉头轻蹙着,像是在睡梦中也有烦心事,呼吸比平时重些,带着浅浅的鼻音,每一次吸气,都能听到细微的 “嗡嗡” 声,显然是病得不轻。
成衍走到床边,下意识地想伸手探探容炔的体温,却发现自己的手被雨水浸得发僵,指尖泛着冷白,连冷热都不太能分辨。
他犹豫了一下,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容炔的额头上 —— 这是小时候母亲常用的法子,那时他生病,母亲总是这样试他的体温,简单,却能准确摸到温度。
额头相贴的瞬间,一股滚烫的暖意传来,比寻常体温高了不少,烫得成衍的额头微微发麻。
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想直起身去叫郎中,就见容炔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蝴蝶扇动翅膀,缓缓睁开了眼睛。
容炔的眼神有些散,像是还没完全清醒,目光落在成衍脸上,愣了片刻,才慢慢聚焦。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卡了砂纸:“你回来了。”
成衍刚想说 “躺着别动,你还在发烧”,容炔却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不算快,甚至有些迟缓,大概是因为高热没了力气,却很坚定 —— 他翻身过来,左手撑在成衍身侧的床板上,右手轻轻搭在成衍的腰侧,将人圈在身下。
成衍一时没反应过来,后背轻轻撞在床板上,发出一声轻响,不算重,却让他瞬间僵住。
接下来的事,更让成衍始料未及。
容炔低下头,嘴唇轻轻碰到了他的唇。
没有太多的力道,只是浅浅的触碰,像羽毛拂过,带着高热的温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成衍的身体瞬间绷紧,想推开他,却发现容炔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劲不算大,却握得很稳,让成衍没法轻易挣脱 —— 从前见容炔总是温和又安静,说话都轻声细语,倒没发现他的手劲竟也不小。
容炔的嘴唇慢慢移开,顺着他的唇角往下,落在脖颈处。
他的呼吸带着热气,拂在皮肤上,有些痒,像小虫子在爬。
成衍微微偏过头,想避开,却被容炔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后颈。
那力道很轻,几乎不用力,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让他没法再动。
领口的衣料被蹭开些,露出一小片胸口的肌肤,清晨的凉意让皮肤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下一秒,容炔的嘴唇又落了上去,轻轻舔了一下。
那触感很轻,却让成衍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又像是被人侵犯了**,说不出的别扭。
他张了张嘴,想让容炔停下,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容炔还发着烧,眼神里的迷茫不是装的,许是脑子不清楚,才做了这些糊涂事。
况且若是喊出声,让外头的张叔或者其他下人听见,传出去,不仅容炔的名声不好听,他这个成家二公子,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容炔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试探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的手指碰到成衍胸口的衣扣,指尖带着高热的温度,慢慢解开一颗。
衣料敞开些,露出更多肌肤,容炔低下头,在成衍心口处轻轻吻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几乎没什么力道,却让成衍愣了愣。
他原以为容炔只是病中糊涂,胡乱做事,可这一下吻,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认真,像是在表达什么,又像是在寄托什么。
他看着容炔低垂的眉眼,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突然觉得,这个人或许根本没失忆,或者,没完全失忆。
而此时的容炔,意识大半被高热裹着,像陷在一团浓雾里,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里反复打转:成衍,你能不能也将目光注视向我多一些?
成衍还在愣神,身上的人却突然一软,重重地靠在他身上,没了动静。
他低头看了看,容炔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呼吸重新变得平稳,只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额头的温度依旧滚烫,显然是又昏了过去。
成衍将容炔推到一旁,拉过被子,盖到他的肩膀。
然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刚才被解开的衣扣重新扣好,指尖却有些发僵,连带着心里也有些乱。
他看了容炔一眼,对方睡得很沉,眉头依旧轻蹙着,像是还在为梦里的事烦恼。
他没再多说,转身轻轻带上门,走出了客房。
廊下的张叔还在收拾东西,见成衍出来,手里的抹布顿了顿,抬头问道:“二公子,容公子怎么样了?烧退了些吗?”
“烧还没退。” 成衍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的院墙,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才继续说道,“张叔,你安排个人,把容公子送到清河县令那里,让县令派人送他回京城荣国公府。就说……成家地方小,不便久留,荣国公府那边,想必会多谢县令的帮忙。”
张叔愣了一下,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
他虽有些疑惑 —— 昨天二公子还对容公子颇为照顾,怎么一夜之间就要送他走?
但他也没多问,只是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正好府里的老周今日要去县城买东西,让他顺便送过去。”
在他看来,容炔本就是外人,如今二公子要送他走,也是情理之中。
成衍没再管这些,转身往书房走。
书房的门推开时,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桌上的账本还摊开着,是昨日没算完的,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了一下。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指尖落在账本上,却半天没动 —— 脑子里反复想着刚才在客房里的事。
这种乱还没平复,午后时分,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车声。
那声音很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连书房里的窗户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成衍放下账本,走到门口,见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从马车上下来。
铠甲是玄色的,上面还沾着些尘土,显然是赶路来的,铠甲的缝隙里能看到里面的白色内衬,也有些脏污。
为首的士兵见到他,立刻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洪亮:“成二公子,陛下有令,荣国公容炔与罪臣孟然,暂安置在成家,等候陛下后续指令。”
士兵说完,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便起身翻身上马。
几匹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很快就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句 “马车已送到,我等复命去了”,声音渐渐远去。
成衍走到马车旁,伸手掀开帘子。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出来,不算浓,却能清晰闻到,混杂着马车内的皮革味,有些刺鼻。
马车内的坐垫是深蓝色的,上面沾着些暗红色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形成了深色的印记。
孟然蜷缩在角落,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气息微弱得几乎要贴近才能感觉到。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孟然的嘴唇抿得很紧,像是少了些什么 —— 凑近了才看清,他的嘴唇中间是平的,没有舌头伸出的痕迹,想来是被人挖掉了。
再看他的双腿,裤管处有大片深色的印记,布料下能看到肿胀的轮廓,显然是受了重伤,怕是脚筋也被挑断了。
看到这副模样,成衍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
他想起父兄从前教他的话 —— 战事败了,那便是败了,没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哪怕对方使阴招,用计谋,那也是战场的一部分,战场上从不缺深谋远虑的谋士,缺的只是那份视死如归的决意。
输了,便再换个策略从头再来;死了,便将这份决意传给后人,让成家的骨气延续下去。
孟然是设计囚禁父兄、导致他们战死的罪臣,按说,看到孟然落得这般下场,他该觉得解气,该觉得是 “罪有应得”。
可此刻,他心里没有半分复仇的快意,反而有些茫然。
父兄教他认败,却没教他如何面对 “胜者” 对 “败者” 的残酷折磨;他想替父兄报仇,却又觉得这般虐待,早已超出了 “战场胜负” 的界限,更像是一种泄愤的残忍。
张叔跟在后面,看到这副模样,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悯:“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好好的一个人,如今……”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也能猜到是什么。
成衍没说话,只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孟然抱起来。
孟然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身体也有些凉,像是没有体温。
他的手臂很细,皮肤贴在成衍的手背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薄。
成衍将他抱进另一间空客房,轻轻放在床上,床上铺着干净的褥子,是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张叔,去请个郎中来,先看看他的情况。” 成衍说道,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那片茫然还没散去 —— 既没法认同裴淮的残酷,也没法完全放下对孟然的恨意,只能先按捺住心绪,做眼下该做的事。
张叔应声去了,脚步很快。
没过多久,就请了镇上的老郎中回来。
老郎中背着一个旧药箱,头发花白,走路有些慢,却很稳。
他走进客房,先给孟然诊脉,手指搭在孟然的腕上,片刻后又翻开孟然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检查了他的伤口,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失血不少,身上的伤也重,尤其是舌头和腿上的伤,都是伤及根本的。先开几副药吊着吧,能不能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也要看他想不想活。”
成衍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老郎中从药箱里拿出纸笔,写下药方。
刚要让张叔去抓药,就见张叔扶着容炔走了进来 —— 容炔的高热还没退,人依旧昏昏沉沉的,头靠在张叔的肩膀上,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像是随时会倒下。
“先给容公子看看。” 成衍说道,目光落在容炔苍白的脸上,试图将刚才的茫然压下去。
老郎中放下笔,转而给容炔诊脉。
指尖搭在容炔的腕上,他闭着眼睛感受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还是高热,脉象有些乱,想来是病中又动了气。我开一副退烧的方子,煎好了趁热喝,最好能让他出点汗,看看夜里能不能退下去。若是明天还烧,就得换方子了。”
成衍看着躺在床上的两人,一个昏迷不醒,眉头轻蹙;一个气息微弱,双目紧闭,心里慢慢沉了下去。
他知道,裴淮将这两个人放在府上,不会只是 “暂安置” 这么简单。
容炔是裴淮的亲信,孟然是裴淮的 “罪臣”,将这两个人放在他这里,无异于将一份 “麻烦” 丢给了他,既监视着他的动向,也让他没法轻易脱离京城的纷争。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真正脱离过,只是从前没看清而已。
张叔按照郎中的嘱咐,拿着药方去厨房煎药。
屋内只剩下成衍,还有床上的两人。
晨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在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长,从细长变成宽大。
成衍站在窗边,看着院中的桂花树,叶子上的水珠早已干了,风一吹,叶子轻轻晃动,没什么声响,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等张叔煎好药,成衍走进客房,帮忙将药喂给容炔和孟然。
容炔喝药时依旧没醒,张叔用勺子轻轻撬开他的嘴唇,将药汁一点点喂进去,偶尔会有药汁从嘴角流出来,成衍就用帕子擦掉。
孟然则醒了片刻,眼神空洞地看了看屋顶,没有焦点,喝药时也没什么反应,像是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药汁的苦味都感觉不到。
喂完药,成衍回到书房,重新翻开账本。
指尖落在字迹上,却比平时慢了许多,每一笔都要停顿片刻,才能继续往下写。
心里装着事,连算账都静不下心,那些数字在眼前晃来晃去,像是活了一样,怎么也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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