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清晨，太医院的药香刚漫过门槛，就被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搅散。
送药材的小太监脸上带着惊惶，把药箱往廊下一放，就拽住正在晒药的杂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出大事了！朝堂上刚宣的旨，陛下三日后要亲征边境，去救成毅将军呢！”
这话像粒火星落进干草堆，眨眼就燎遍了整个太医院。
药房里正在碾药的院首手一抖，铜碾子 “哐当” 撞在药钵上，半钵刚碾好的川贝母洒了一地。
他慌忙用袖子遮住药钵，眼睛却瞟着院门口，喉结滚了滚 —— 先帝龙驭上宾那日，也是他带着人去的养心殿。
明黄色的龙床上，那位曾亲手赐他御用药材的帝王，胸口插着的匕首柄还在微微颤动，血珠顺着龙纹锦缎往下淌，在金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而新帝就站在床边，玄色衣袍的下摆浸在血里，脸上连半分悲戚都没有。
当年先帝后宫那场血洗，本就是为这场弑父夺位铺路，那些曾经艳光四射的妃子，到最后只剩下模糊的血肉，药箱里的草药根本压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如今听闻那位主儿要亲征，他嘴上没说，心里却翻江倒海：“果然……因果轮回。”
楚知阙正在核对药材账册，笔尖在 “当归” 二字上洇出个墨团。
他抬眼时，正撞见小吏往杂役身边凑，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都闪过一丝惊惧。
太医院的人都没忘，新帝登基前夜，太医院的人被连夜叫去后宫，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看着那些曾经赐过他们恩典的娘娘们，一个个没了声息。
而养心殿传来的消息，说是先帝 “急病薨逝”，可他们这些亲手为先帝诊过脉的人都清楚，陛下前一日还能批阅奏折，怎会一夜之间就 “急病”？
药杵捣药的声音里，混着压抑的啜泣，那夜的血腥味，仿佛还粘在药箱的缝隙里，连同先帝胸口那把匕首的寒光，一起刻在每个人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抓药的小吏才往楚知阙身边挪了挪，指尖攥着戥子绳都泛了白：“听说是从朝堂传出来的信儿，还好，没提让咱们太医院的人随行。”
可话音刚落，他就往窗外瞥了眼，像是怕风把话吹进不该听的耳朵里，“只是……他这一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嘘 ——” 同僚猛地拽了他一把，切药刀 “当啷” 掉在案板上。
他压低声音，牙齿都在打颤：“疯了不成？这话也是能说的？” 可话虽如此，他却没再捡起刀。
谁都清楚，先帝的子嗣早就被斩得七零八落，连先帝本人都没能逃过那场劫难，如今能叫得上名号的，就只剩新帝那位养在后宫的胞妹。
那姑娘才六岁，扎着总角，连字都认不全几个，每日里只知道追着宫娥要糖吃，真要是国无君主……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后颈冒着凉气。
楚知阙指尖摩挲着账册边缘，指腹蹭过纸页上凹凸的纹路。
这时，院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众人立刻埋头干活，药房里只剩器物碰撞的轻响。
成衍穿着玄色劲装走过，腰间长刀的穗子扫过药架，带起一阵风。
他路过院首身边时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陛下命我随行护驾，药圃看管还需另择他人。”
院首手一抖，药秤的砝码差点要 “啪” 地掉在地上。
成衍是当年那场巨变里，唯一提着刀站在新帝身边的人，先帝胸口那把匕首，说不定就是经他手递过去的。
他跟着去，是护驾，还是……他不敢深想，只慌忙捡起砝码，假装称药的手在抖。
小吏往同僚耳边凑得算不上远了，声音几乎要钻进药碾子：“成侍卫跟着去，或许……或许能稳妥些。”
可他眼神里的担忧骗不了人 —— 那位小公主还在后宫里玩着布偶，连朝服什么样都没见过，真要让她披龙袍，怕是比当年的妃子们、比先帝死得更快。
“但愿……能早日凯旋吧。” 院首终于开了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这是句最稳妥的话，却让药房里的空气更沉了。
铜碾子转得慢了，切药的节奏也乱了，每个人都在埋头干活，却没人真的专注。
当年收尸时，新帝就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把白布盖在娘娘们脸上，盖在先帝脸上，嘴角甚至带着笑。
可如今，这人却成了支撑这江山的唯一梁柱，何其讽刺。
楚知阙低下头，将账册上的墨团涂成个黑块。笔尖划过纸面时，他忽然想起裴淮那句 “待朕归来可好”。
那时只当是帝王的随口戏言，此刻却品出些别的味道。
他望着窗外渐渐散开的晨雾，阳光透过窗棂，在药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日后清晨，出征的号角声隐隐约约传进太医院，带着些微的震颤。
楚知阙刚核对完一味药材的账目，指尖还停留在账册上。
“楚太医，你听到了吗？是号角声，陛下应该要出征了。” 蝶芽不知何时站在药房门口，梳着整齐的双丫髻，手里攥着个小小的布包，眼神里满是雀跃，丝毫没察觉楚知阙早已知晓她的身份。
楚知阙抬眼，朝窗外望了望，太医院的院落被高高的宫墙围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号角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来。
他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嗯，听着像是。”
蝶芽走进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向往，却又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狡黠：“我听人说，陛下这一去，宫里的守卫或许会松些。楚太医，咱们趁机去南疆国看看吧？我一个远房亲戚在那儿，说那里可美了，还有好多新奇玩意儿呢。我知道有条隐秘的小道，避开守卫和关卡，保管万无一失。”
她刻意隐瞒着真实身份，只把回南疆说成去探亲，仿佛这样就能让提议更可信些。
楚知阙放下手中的账册，看着她眼中的期待与小心思，心中了然，却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眉：“蝶芽，宫廷禁地规矩森严，去南疆国更是千里迢迢，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太危险了。”
他故意用寻常的担忧回应，假装不知她话语里的深意。
蝶芽脸上的兴奋淡了些，却还是坚持：“正因如此才要趁现在啊。平时守卫森严，哪有这样的机会？那条路很安全的，我那亲戚教过我怎么走。你医术高明，跟着我去，说不定还能见识到南□□特的药材呢。”
她提起故土，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光，那是发自内心的熟悉与眷恋。
楚知阙没再接话，只是重新拿起账册，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
他明白蝶芽的心思，这位被困在深宫的南疆公主，是借着 “探亲” 的名义，想踏上回家的路。
楚知阙听完蝶芽的话，指尖在案上那本药材账册的封面上顿了顿。
封面是上好的蓝布裱糊，边角被摩挲得泛了白，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药粉。
他拿起账册时，纸页间发出干燥的 “沙沙” 声，抬手往蝶芽额头上轻轻一拍 —— 力道轻得像春风拂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这脑子天天在想些什么。” 他靠在梨木案边，袍角扫过案下的铜炉，带起一缕淡淡的艾草香。
语气里的无奈笑意漫在眼角，可那双看着蝶芽的眼睛，却像盛着秋日的湖水，清透里藏着真切的关切，“京中虽不比南疆有漫山的凤凰花，却胜在宫墙高耸。你当那条所谓的隐秘小道是逛庙会的捷径？如今边境烽火刚起，京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 有前朝的旧臣，有手握兵权的将领，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细作。你这时候往南疆跑，不是明摆着给人机会掳去当筹码？”
蝶芽被拍得缩了缩脖子，鬓角的碎发滑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脸上的雀跃像被晨露打湿的蛛网，一点点塌下来，只剩下些孩子气的委屈：“我就是……就是想家了。”
垂下的眼帘像两扇小窗，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厉 —— 那狠厉里裹着南疆国质子临死前攥在手里的半截银链，裹着部族长老们日夜焚香祈愿的隐忍，更裹着她藏在枕下那把三寸长的银匕首。
楚知阙将账册放回案上，纸页与桌面碰撞发出 “啪” 的轻响。
他指尖敲了敲纸面，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记着药材出入，连哪日少了三钱当归都标得清清楚楚：“想家也得选时候。等边境的捷报传回来，等陛下銮驾回宫，到时候再求一道恩旨，风风光光地回去，岂不比现在偷偷摸摸强？现在冒冒失失出去，万一出了岔子，你指望那些见风使舵的宫娥救你？还是指望我这手只拿得起药杵的人？”
他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铜镇纸，那镇纸上刻着的 “平安” 二字被磨得发亮，语气沉稳得像兄长对妹妹的叮嘱，半分逾矩的情愫也无，全然没察觉蝶芽平静表情下的暗流。
蝶芽低下头，用鞋尖踢了踢脚下的青砖缝。砖缝里嵌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前几日从太医院的院子里飘进来的。
“我就是跟你说说嘛。” 声音闷闷的，像被装在陶罐里，“在宫里待久了，总觉得四面都是墙。”
她知道楚知阙是真心为她着想。
比起那些见了她就弯腰哈背的宫娥太监，这份实在的关心更让她觉得温暖，可这温暖却不能浇灭她心头的火。
新帝一日不死，南疆国就像悬在刀尖上，那些枉死的冤魂夜里总会托梦给她，说 “公主，该报仇了”。
“说说也不行。” 楚知阙端起案边的青瓷茶杯，杯沿还留着他方才喝茶的痕迹。
凉茶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回甘，他润了润嗓子道：“安分些待着，等风头过了再说。实在闷得慌，就来太医院帮我捣药 —— 前几日刚收了批新的川贝，正愁没人帮忙碾呢。总比琢磨那些危险念头强。”
蝶芽这才抬起头，伸手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见楚知阙靠在案边，手里转着那只青瓷茶杯，神色认真得不像说笑，便点了点头：“知道了。”
心里的不甘与杀意被她悄悄压下，像把锋利的刀重新藏进鞘里。
脸上露出的顺从模样，和往日里缠着楚知阙问东问西时没什么两样。
在这宫里，楚知阙是她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他的话，她愿意暂时听一听，但寻找机会灭掉新帝的念头，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着一场雨就会破土而出。
窗外的风卷着药草的清香闯进来，吹得墙上挂着的药材图谱轻轻晃动。
图谱上画着的南疆紫草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楚知阙重新拿起账册翻看，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与蝶芽剥橘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 蝶芽从布包里掏出个黄澄澄的橘子，是今早膳房刚送来的，她剥得很慢，橘瓣上的白丝都摘得干干净净，递到楚知阙面前时，还冒着新鲜的水汽。
“楚太医，你尝尝？”
“不了，等会儿要给院首送账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像往常无数个午后一样。
可没人知道，在这平和之下，蝶芽藏在袖中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把银匕首的柄，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提醒着她肩上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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