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揉碎的浓墨,泼洒在谢家祖宅的飞檐翘角上,连月光都被厚重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
谢寻伏在墙外那棵百年老槐树上,指尖扣着粗糙的树皮,掌心被磨得发疼,目光却死死盯着墙内 —— 往日里只留两三个老仆看守的祖宅,今夜竟多了三倍不止的守卫,个个腰间别着寒光闪闪的短刀,脚步沉稳地在院墙周围来回踱步,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处阴影,连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瞬间握紧刀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形压得更低,借着茂密枝叶的掩护,像只蛰伏的夜猫,静静等待时机。
终于,两名守卫走到树影下交谈,声音压得极低,隐约能听到 “祖爷吩咐”“走个流程”“西跨院那位” 的字眼。
谢寻眸光一凛,心头疑窦更甚 —— 西跨院偏僻冷清,常年只住些洒扫老仆,怎会突然与 “流程” 扯上关系?
趁着两人转身的间隙,他指尖猛地勾住墙头的青砖,手臂发力,身体如柳絮般轻盈跃起,越过丈高的院墙,落地时足尖轻点青石板路,只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声响,很快便被夜风吞没,连廊下悬挂的红灯笼都未晃动半分。
脚下的青石板沾着夜露,冰凉的触感顺着靴底往上爬,沁得脚踝发僵。
谢寻贴着墙角的阴影往前走,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抹刺眼的红 —— 不远处的廊柱上,贴着烫金的 “囍” 字,字迹饱满,却因浆糊未干,边角微微卷起,连粘贴的位置都歪歪扭扭,透着股明显的仓促与敷衍。
再往前行,檐下挂满了五彩绸缎,大多是往年节庆剩下的旧物,边角磨损发白,红灯笼串成一串,灯芯跳动着,昏黄的光透过陈旧的绸布洒下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连空气中飘着的酒香,都带着几分廉价的酸涩。
前院隐约传来丝竹声,调子简单零碎,像是乐师随意拼凑的曲目,混着宾客稀疏的喧闹,一派纳妾宴的喜庆模样,却与他记忆中那座常年冷寂、连鸟雀都不愿停留的谢家祖宅格格不入。
“只是纳妾的规格,且瞧着这般敷衍,倒像是在应付差事。”
谢寻在心底低喃。
他自幼在祖宅长大,对谢家的规矩记得分毫不差 —— 正妻入门需走正门,奏《凤求凰》,宴请三族亲友,“囍” 字要贴满整个府邸;而纳妾虽只走侧门、奏小调,却也需备齐礼数。
可眼前这阵仗,连基本的规整都做不到,更像是为了完成某项任务而临时搭建的场面。
他按捺住心底的疑惑,借着廊柱的阴影,悄悄跟在一队提着食盒的丫鬟身后。
丫鬟们说说笑笑,脚步轻快,食盒里飘出的酒菜香气混杂着劣质脂粉味,其中一个圆脸丫鬟用手肘撞了撞身边人,压低声音笑道:“你说西跨院那位,今儿个总算要入松鹤堂了?我在府里待了三年,都没见过她出门,听说也就院里那几个下人能跟她照面呢!”
另一个穿蓝布襦裙的丫鬟撇撇嘴,语气带着轻佻:“可不是嘛!听说性子闷得很,在西跨院住了两年,连院门都没踏出过几步,如今要被纳入少爷后院,我看啊,也是守活寡的命!”
谢寻心头泛起疑问 —— 他在祖宅住了近十年,从未听过西跨院有这号人物,想来是被祖父刻意安置在那里,且严加封闭,才让她在府中近乎 “隐形”。
此次突然按流程纳入谢曲后院,更显奇怪。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像夜风拂过落叶,始终与丫鬟们保持着两丈远的距离,又从她们的闲聊中捕捉到更多细节:那人的衣食用度皆由祖父亲自吩咐采买,院里的家丁丫鬟也是祖父挑选的老人,口风极严,如今要纳妾,连伺候的老仆都私下替她委屈。
不多时,丫鬟们停在一处院舍前。
院门挂着盏破旧的红灯笼,灯芯跳动着,勉强照亮门楣上 “松鹤堂” 三个字。谢寻的目光微微一凝 —— 这是大伯父一房的院舍,他儿时只远远见过几次,从未踏足过。
母亲在世时,总叮嘱他 “少与旁支牵扯,安心读书”,所以他大多时候都在学堂与自己的小院间往返,与这位堂兄谢曲几乎没什么交集,只依稀记得对方比自己年长两岁,自小被大伯母宠得无法无天,成年后更是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后院早已妻妾成群。
他悄悄绕到院墙边,找了棵枝叶茂密的老梧桐树靠着,树冠如伞,将他的身影完全藏在阴影里。
透过敞开的窗棂,院内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谢曲穿着件枣红色锦袍,玉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领口敞开,露出胸前挂着的玉佩,玉佩上的纹路被酒渍浸得模糊。
他手里拎着个银酒壶,脚步虚浮地在院内打转,时不时往嘴里灌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衣襟,在枣红色锦袍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四五个穿着水绿色襦裙的丫鬟围在他身边,有的替他擦汗,有的抢他手里的酒壶,嬉笑着躲来躲去。
谢曲像头失控的野兽,追着丫鬟们打闹,抓住一个就往怀里揽,手在丫鬟腰间胡乱摸索,嘴里还说着些污秽不堪的话,引得丫鬟们假意推拒,笑声刺耳,完全没有即将纳新妾的庄重,仿佛这场纳妾流程与他无关。
“都弱冠了,还是这副德行,连祖父特意安排的人都这般敷衍。”
谢寻的眉峰微微蹙起。
他虽与谢曲交集少,却也知晓谢家虽不如往日繁盛,却也注重脸面,尤其祖父安排的人,即便只是纳早已在府中的女子入后院,也该有基本的规矩,可谢曲这副醉醺醺的模样,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几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子提着灯笼匆匆走来,为首的婆子脸上满是迟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无奈,手里还攥着块绣着缠枝莲的红帕子 —— 那是纳妾流程中给新姨娘擦手用的礼帕,此刻却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她走到谢曲面前,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丫鬟的笑声淹没:“少爷,西跨院那位那边,还是不肯换嫁衣。说按纳妾的流程,您该去她院里走趟过场,见一面,才肯过来拜堂入册。她性子静,常年只跟院里人打交道,怕生得很,您去一趟,也能让她安心些。”
谢曲正搂着个丫鬟调笑,闻言猛地推开丫鬟,将银酒壶往地上一摔,“哐当” 一声,酒壶碎成几片,酒液溅了婆子一裙摆。
“见她?走流程?她也配!” 他涨红着脸,眼底满是戾气,手指着院门外,声音陡然拔高,“不过是早就在府里住着、连院门都不敢出的闷葫芦,祖父让走个流程纳入后院,她还真把自己当正妻了?告诉她,要么乖乖穿嫁衣从侧门过来,按流程拜堂入册,要么就继续待在西跨院,跟她院里的人过一辈子,别想入我谢曲的后院!”
婆子的脸色更显为难,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 “常年不与外人接触,这般要求也是常理”,却被谢曲恶狠狠的眼神吓退,只能喏喏地应着 “是,少爷”,转身带着其他婆子匆匆离去。
路过西跨院方向时,婆子还特意放慢了脚步,对着那处低矮的院墙叹了口气 —— 西跨院的院门紧闭,连盏灯笼都没挂,只有院内隐约透出点微弱的光,想来是伺候的人还在等着消息,婆子似是想再劝劝,却又怕触怒谢曲,最终还是加快了脚步。
躲在树影里的谢寻眯了眯眼,借着屋檐下灯笼的光,他将两人的对话听得真切。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 谢曲这般态度,若是被祖父知晓,不知会作何反应。
只是这看似简单的纳妾流程,却处处透着怪异,让他愈发觉得不对劲。
“暗香还没找到……” 谢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短刀,刀柄的纹路硌着掌心,让他稍稍冷静。
谢曲虽荒唐,说不定知道些内情。
若是跟着谢曲没找到线索,再去祖宅后院的暗牢查看也不迟,那里是谢家最隐秘的地方,母亲在世时曾严令他不许靠近,说 “那里面藏着谢家的秘密”。
夜色渐深,前院的丝竹声渐渐停了,宾客的喧闹也消散在风中,只剩下松鹤堂内谢曲的嬉闹声和丫鬟的娇笑声,刺耳地回荡在寂静的祖宅里。
谢寻从梧桐树上跃下,动作轻盈得像片落叶,他依旧贴着墙根的阴影,目光在松鹤堂与西跨院方向来回扫视 —— 西跨院依旧一片沉寂,连院内的微光都灭了,想来是那边也没了动静。
谢寻贴着墙根往西跨院方向移动,心底还存着 “纳妾流程明日才正式开始” 的念头,可刚绕过拐角,就见西跨院门前站着四五个丫鬟,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红嫁衣、银饰匣子,正依次往院内送。
灯笼的光映在丫鬟们脸上,个个神色匆忙,连说话都带着几分急促,显然是在赶时辰 —— 哪里是什么明日,分明就是今夜。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指节在袖中悄悄攥紧,脚步压得更轻。
西跨院的院门虚掩着,丫鬟们进出时带起的风,裹着淡淡的脂粉味飘出来,却混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那气息像根细刺,轻轻扎在谢寻心上,让他原本平稳的呼吸悄然沉了半分。
他抬头瞥了眼院中的屋顶,瓦片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恰好能遮住身形,是绝佳的观察点。
借着丫鬟转身交接物品的间隙,谢寻纵身跃起,足尖在院墙上轻轻一点,便稳稳落在屋顶。
他屈膝蹲下,指尖小心地拨开两片瓦片,目光往下望去 —— 屋内烛火通明,几个丫鬟正忙着将红嫁衣铺在床榻上,银饰匣子随意摆在梳妆台上,动作麻利却透着股明显的敷衍,像是在应付差事般匆匆摆放。
他的目光在屋内仔细扫了一圈,没看到任何人影,那位 “西跨院那位” 或许藏在屏风后,或许是自己揭瓦的位置有限,只能瞥见丫鬟走动的衣角。
待最后一个丫鬟退出门外,轻轻带上院门,谢寻才从屋顶跃下,落地时足尖沾地无声,像片落叶坠在地上。
他走到窗边,见窗户半开着,便顺着窗沿翻身进入屋内,动作轻盈得没惊动烛火。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个梳妆台、两把椅子,算不上拥挤,却处处透着 “不常住人” 的痕迹 —— 梳妆台上的铜镜蒙着层薄灰,椅子腿上落着细微的尘,连被褥都带着股晾晒后的干燥感,不像日日有人打理。
“看来这位‘小妾’要么甚少在此长住,要么……根本不是自愿待在这里。”
谢寻心底的疑虑又深了一层。
他自觉对方若是寻常女子,定没什么功夫傍身,便握着腰间的佩剑,用剑鞘轻轻敲了敲床榻边的支撑柱,发出 “笃笃” 的轻响,一边慢慢往床榻方向走,一边语气尽量放得平和:“姑娘莫怕,在下只是路过,想问些事情,并无恶意……”
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床榻上时,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床榻上端坐着一个人,身上穿着件素白色的里衣,领口和袖口沾着深色的血迹,像是凝固的墨。
被褥上也落着点点暗红,像雪中绽开的红梅,刺得人眼睛发疼。
那人的眼睛处蒙着一块白布,白布早已被血晕染开来,形成大片深色的污渍,连鬓边的发丝都沾着半干的血痂,模样狼狈得让人心惊。
谢寻的指尖在剑柄上悄悄收紧,指节泛白,脚步却依旧放得极轻,沉着步子一步步走近。
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微微抬起头,却因为蒙着白布,完全分不清方向,脑袋轻轻晃动着,眼神空洞得没有焦点,显得有些呆愣,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你……” 谢寻的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轻颤着,却刻意放慢了动作,慢慢落在那人的鬓边。
触到发丝上坚硬的血痂时,他的动作愈发轻柔。
接着,他轻轻抬起那人的下颌,让对方的脸微微扬起 —— 即使沾着血迹,那熟悉的轮廓也清晰得无法忽视。
是暗香!是他一直在找的暗香!
血迹已经趋近半干,在皮肤上结成了硬痂,下颌处还有道新鲜的伤口,只是不再渗血。
暗香似乎被这熟悉的触碰唤醒,僵硬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干涩声响,像是有话要说,却因缺水而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吐出字眼,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主……子?”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谢寻心上。
他猛地握紧暗香的手,指尖传来对方冰凉的温度,让他心底泛起一阵钝疼,可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只将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刻意克制的平稳:“是我,我来了。别怕,我带你出去,没人能再伤害你。”
暗香听到熟悉的声音,紧绷的身体却没放松,反而微微颤抖起来,眼泪顺着眼角的白布渗出来,混着血迹,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深色的痕迹。
她想推开谢寻的手,却因为虚弱,手臂只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只能靠在谢寻的掌心,急切地呢喃:“主子……走……快离开……主家……主家的人会抓你……关起来……”
“我不走。” 谢寻打断她的话,语气依旧平稳,可扶着她下颌的手却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带你一起走,不会让你留在这里。”
他知道暗香的顾虑,也清楚主家的手段,可他既已找到人,就绝无独自离开的道理。
这份决意被他藏在平静的语气下,只有指尖微微收紧的力道,泄露了几分情绪。
暗香急得眼眶更红,泪水混着血迹浸湿了白布,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不……不行……他们……他们设了陷阱……您走……走……”
谢寻没再争辩,只是小心地扶着暗香躺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先歇着,我会想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暗香蒙眼的白布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厉色,快得几乎看不见 —— 主家不仅伤了暗香,还设下陷阱等着他来,这份账,他记下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丫鬟的说话声:“快些,夫人让我们再去看看,别出什么岔子。”
谢寻的眸光一凛,立刻起身走到窗边,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 两个丫鬟正提着灯笼往这边走来,离院门只有几步之遥。
“你先躺好,别出声。” 谢寻压低声音对暗香说,语气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接着,他迅速走到门后,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的冷意却被他刻意收敛,只留着随时应对变故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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