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
秀女尚未入宫,皇宫里只有三位主子,加上尚未出阁的九公主不过四人。家宴一切从简。
但这是谢槿语入宫以来亲手操办的第一场宴会,虽然不大,连日来她还是尽心尽力,从菜式到陈设皆是亲力亲为,连宫里专司宴会筹办的薛尚仪都在她的感染之下多上了几分心。
暮色四合。
乾清宫偏殿内灯火通明,红灯笼高高挂起,将殿内照得暖意融融。窗外飘着细细的雪花,不大的宫殿内却温暖如春。
太后在秋叶姑姑的陪同下缓缓步入,见到殿内的布置,眼中闪过赞许:“皇后有心了,简简单单的,反倒更显温馨。”
谢槿语上前扶住太后的手:“母后谬赞,臣妾只是尽些心意。”
“这就很好,”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一家人在一起,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
“去岁陛下才登基,宫内事忙,也没正经过个年,冷清得很。”太后上了年纪,难免回忆起旧事,“今年皇后入了宫,一家人在一起,倒让我想起自己初入王府的时候。”
谢槿语跟着笑了笑。杨淑妃与先帝成婚之时先帝还未登基,听闻刚嫁进王府便颇受宠爱。
很快,赵珩和九公主也到了。
九公主一进门就被桌上散落的几枚小荷包吸引。其上纹样繁复,精致非常。
“皇嫂,这是何物?”
“自然是压岁钱。”谢槿语眉眼弯弯,”一会儿宴席结束,每人一份。”
“太好了!我要先选!”九公主高兴得蹦了起来,目光在几个纹样不同的荷包上梭巡,半天也拿不准主意。
赵珩落在后面,视线落在侧旁的灯笼上。
一串灯笼挂了一排,每个都别出心裁地写着不同的吉祥话。端看秀丽工整的字迹,便能看出是出自谁的手。
他的眼神柔和了些:“皇后辛苦了。”
谢槿语温声道:“此乃臣妾分内之事。”
夜幕降临,众人依次坐下,宫人们捧着菜肴鱼贯而入。
一道道菜肴揭开,皆是色泽鲜亮的家常菜,寓意却好。
四喜丸子寓意福禄寿喜,清蒸鲈鱼预示年年有余,而八宝饭象征团团圆圆。
顾及太后的口味,谢槿语特意吩咐厨房将东坡肉炖得软烂,而给皇帝的银耳羹也着人少放了蜜。
九公主对着面前的一桌菜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时,只见宫人端着几串糖葫芦进来。
“皇嫂!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九公主两眼放光,接过糖葫芦就咬下一个,山楂的酸和糯米的甜在口腔里交杂在一起,九公主幸福得眯了眯眼。
“这糯米糖葫芦我还是第一次吃,比我以前吃过的都要好吃。”九公主眼睛亮亮的,“皇嫂,能不能让他们以后天天做?”
谢槿语笑:“臣妾刚进京便听闻京城民间的百姓冬日有吃糖葫芦的习惯,这加了糯米的新花样,也是偶然听姐姐在信中说起,请御膳房的刘大厨试了试,竟一下成了。公主喜欢便好。”
“你昨日才说牙疼,还是少吃些为好。”太后坐在上首制止道,转而对皇后和蔼笑道,“皇后有心了。”
九公主失望地瘪瘪嘴。
*
宴席结束,宫人撤下残羹冷炙,皇帝尚有要事处理,太后也没留皇后。按照惯例,除夕夜帝后会在坤宁宫一同守岁。
谢槿语回到宫里,从妆奁里取出一个别致的香囊,仔细完成了最后一点,放在烛火旁端详,脸上不禁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一个月来她挤出时间,紧赶慢赶,总算是如期完成了。
收进袖间,她坐在房里静静看月色。
月光皎洁明亮,漆黑的夜空里连一颗星子也没有。
往常的除夕,她是与父母兄姊一同过的。
一家人围坐一桌,哥哥姐姐天南海北地扯些趣事说笑,母亲应和,就连平日严肃的父亲,也彻底放下架子,笑得开怀,热热闹闹地挤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畅聊到天明——这是她对过年的记忆。
如今入了宫,虽然礼仪规矩约束颇多,新的家人聚在一起,也算温馨和气。
她打开母亲和姐姐提前送来的新年书信,一字一字地往下读,仿佛家人正隔着宫墙与她守着同一轮月亮,心中倍感温暖,对着月色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夜色愈发浓重。
“娘娘,可要奴婢去催一催?”
冬枝陪着皇后等了许久,眼看这一年就要过去了,陛下那边却连个传话的人都不见,晾了皇后娘娘几个时辰。
月下美人倚窗独望,她看在眼里,于心不忍。
“不必,陛下定是有事耽搁了。”谢槿语温声道,“再等等罢。”
“是。”冬枝应了,心底不由泛起几分酸楚。
这一个月来,她是看着皇后如何操持后宫、孝敬太后、服侍皇上的,初时她还满眼挑剔,可相处到现在,便是宫里最严苛的女官来了,也挑不出皇后一点错处。
然而皇帝对娘娘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除却新婚的半月和初一十五,皇后寻常连皇帝的影子都瞧不见,每日往御书房送的点心也只是托侍卫转交。她这个宫里的老人看在眼里,也不免唏嘘。
谢槿语自然不知自己在冬枝心中如此凄惨。她只想着近日过目的奏章,边关有变动,各部又忙着年终绩效考核,朝廷忙得团团转,不怪他这个皇帝在除夕夜都闲不下来。
她心里升起无限的同情。
新年的钟声沉沉敲响,坤宁宫门口才出现一道微弱的亮光。
谢槿语站起身正要行礼,却见陈远身后空无一人,目露询问。
“娘娘,陛下遣奴才来传话,说今夜政事繁忙,恐怕不能来坤宁宫陪娘娘守岁了。陛下让您早些安置,不必等了。”
她颔首道:“本宫知道了,劳烦公公转告陛下注意龙体。”
陈远殷勤应下,又道:“陛下还说,明日是新年,让娘娘好生歇着,不必去乾清宫请安。”
目送陈远走出宫殿,谢槿语思忖半刻,起身道:“冬枝,把小厨房温着的点心带上,随本宫去一趟御书房。”
冬枝面上一喜,看向皇后的目光多了些钦佩。
后宫中的女人,合该主动些。
谢槿语没注意她的表情,迈出殿门,拢紧衣领。
她心中暗忖:前日吏部的人事,昨日边关的军报,不知今日是否有进展?
送点心,的确是个好借口。
*
谢槿语没坐步辇,只带了冬枝和提点心的小宫女,前头一个领路的小太监,一行人走在漆黑的宫道上,与黑夜近乎融为一体。
绕过一个拐角,前头出现两个小宫女,二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许是想着深夜无人,说话声音不算很轻,四下寂静,二人的私语清清楚楚地传进她耳中。
“姐姐你说,都这个点了,陛下为何还在御书房,冷着皇后一人独守空房?”
“你入宫晚,许多事都不知道。我偷偷跟你说,你听过便忘,千万别告诉别人。”年长的宫女语气神秘,“你可知为何咱们陛下新婚,便对皇后不冷不热?”
“其实,陛下早就心有所属了!”
谢槿语脚步一顿。
“据说陛下当年下江南时遇见过一个姑娘,这么多年从未纳过妾室通房,就是为了她!”
小宫女倒吸一口气:“……可是娘娘生得那样好看,温温柔柔的,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好,陛下怎会不喜?”
“陛下娶娘娘,只是因为她姓谢。——要我说,就算是皇后,没有丈夫的宠爱,在这深宫之中,又能算得了什么?”
冬枝正要冲过去,被谢槿语按住。
前头的两人似有感应地住了嘴,拐进前头的巷子里。
一行人走到御书房门口,谢槿语忽然停下脚步。
微弱的光亮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冬枝,你回去查清那两个宫女的身份,依照宫规,一个押入慎刑司,发配掖庭,另一个……”她顿了顿,“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是。”
*
赵珩正忙着处理公文,忽闻侍卫通报,抬起眼皮,一道清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诧异道:
“皇后怎么来了?小远子没跟你说?”
她摇摇头,温声道:“陈公公已将陛下的话尽数转达,只是臣妾从前在扬州时便有除夕守岁的习惯,左右无事,便想着来给陛下送些点心。”
赵珩颔首:“皇后辛苦,这等小事,遣下人来送便是。”
须臾,见她仍旧站着,他再度从桌案间抬头:“皇后还有事?”
“臣妾……”下意识隔着衣料摸了摸袖中的香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念道,“臣妾是想问,陛下公务繁忙,可有臣妾能帮上忙的?”
赵珩动作一顿。
近日她学习处理政务进步飞速,他看过她写的批注,高瞻远瞩,颇有见地。朱批一事,对她来说并不算难。
本想着循序渐进,可对上皇后关切的眼神,扫过桌案上堆成几座小山的奏章,他略一点头,随手点了未批过的一叠,叫人摆在旁边她曾用过多次的书桌上。
谢槿语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凝神细看奏章旁的票拟。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二人才将桌上的奏章处理殆尽。
前几任皇帝嫌朱批麻烦,大都让身边的太监代劳,而新帝勤勉,凡事亲力亲为,才日日忙碌。
今夜有了她,效率奇高。
想到这里,谢槿语突然反应过来——
她这是在新年的第一天,当了回掌印太监?
*
帝后除夕夜通宵达旦批阅奏章,一同用了早膳,守了个实打实的岁,又一同给太后请过安,才各自回宫歇息。
回宫的路上,冬枝终于找到机会问:“娘娘,您这几日为了赶工把眼睛都熬红了,为何不将那香囊送给陛下?”
“那香囊的纹样罕见,便是在宫里奴婢都没见过比它更好看的,陛下看到,一定能体会娘娘的良苦用心的。”
谢槿语一怔。
香囊本是看到姐姐准备,一时兴起才决定做的,又想到那人的身份,四处寻摸来各种复杂奇异的绣法,练习了许久才着手开始做。
昨夜,本来是要当作新年礼物和点心一起送的,可是当时莫名想到那两个小宫女的话,没能开口。
再后来,就是真忘了。
她笑了笑:“左右不过是从我的柜子里跑到陛下的柜子里。送不送的,又有何分别?”
她与陛下的婚姻,终究与姐姐是不同的。
*
赵珩回到寝殿内补眠,本是困极,可甫一闭上眼,脑海里却交替涌现出不同的画面。
一会是江南游船上自信张扬的小姑娘,一会是御书房桌案后凝神思索的皇后。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可迷迷糊糊间,却觉得二人无比相像。
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然察觉,皇后聪慧至极,凡事一点就通,目光长远,不拘一格。若不是她举手投足从无一丝错处,他很难想象,纸上挥斥方遒的皇后,又是那样刻板守礼,才让他初时对她的印象不佳,以为她又是豪门世家里那些把《女德》《女诫》揉进血肉里的千篇一律的贵女。
蓦地记起,昨夜偶然看去,皇后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遇到什么阻碍,两根手指夹着毛笔轻轻晃动。
六年前的扬州,那个小姑娘也是这般转着笔,与他讨教问题的。而且,他也不止一次见到皇后思索时绞袖子的动作。
脑海中二人的脸渐渐重叠。
皇后平日素妆青裙,让他忽略了,她生得是极浓艳的。
心里兀地浮现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